73、第十六章光风霁月（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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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新娘子被扶了出来，凤冠霞帔，亭亭玉立，与梅世英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对着周望舒和妙晴道长行跪拜之礼，礼毕周愔愔被送入洞房，一众宾客嚷嚷着来灌新郎官酒。唯有周望舒呆坐一旁，独自送女出嫁，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忽见一青衫女子飘然而至，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粲然一笑，“女儿出阁，缔结良缘，周叔叔应当高兴才是，何必这般闷闷不乐。”
周望舒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又听她说道：“过了两年，周叔叔荣升姥爷，整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岂不快哉？再者，我姑姑最喜欢小孩了，我和灵儿小的时候，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是姑姑去跟爹爹求情的。她面冷心热，最是好哄的。”
此话一出，周望舒立即为之一振，便拉着唐师友去开怀痛饮了，风云看着他精神抖擞，笑容满面，轻轻叹了口气：周叔叔，其实你跟我姑姑一样，都是好哄的。
她一转身，与南风意撞个正着，他一直担心风云因为秦维桢受伤一事责怪自己，见了面仍是惴惴不安。谁知风云递了杯酒过来，诚恳道：“多谢南大哥那日手下留情，促成一桩金玉良缘。”
南风意神情错愕，捧着酒杯手足无措，她倒是痛痛快快的先干为敬，又道：“两个多月前，孟大哥与我一番长谈，替你求情，我已经答应他，不再计较你我二人的种种不合。那日你奉命行事，伤了书呆子，也是迫不得已，我一时鲁莽，失了常态，今日借酒向你赔个不是。”
南风意见她一反常态的推心置腹，放下心来，干了杯酒，忽然听她赞道：“好酒好酒！刚刚书呆子教了我一副对联，上联是‘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你可知下联是什么？”
南风意思索半天，一无所得，风云笑道：“下联是‘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这骨肉至亲重逢之时，本当感恩怀德，谢天谢地，何必要心存隔阂，形同路人？明明手足情深，彼此挂念，何不放下过往，兄友弟恭？”
他心中一震，只见她身后的孟西洲远远站着，一脸关切的看过来，二人心有灵犀，忆起幼时相依为命﹑患难与共的日子，顿时百感交集，半晌无言。
梅世英酒过三巡，看到秦维桢独自坐在角落中，心知经洛家庄一事，二人已日渐疏远，但好歹兄弟一场，自己大喜之日，他也不曾过来道一声贺，实在失礼，便径直走了过去，给他满上一大杯，高声道：“小弟的这杯喜酒，秦兄可是一定要喝的！”
秦维桢伤痛未愈，不可饮酒，但又不愿扫兴，正为难间风云走了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杯子一撂：“新郎官，这杯酒我替他饮了！”
梅世英见他二人如此亲密，脸色一沉，秦维桢略一迟疑，风云却笑吟吟的凑近新郎耳畔，低声道：“今夜来的人可都是要闹洞房的，你若不想我闹个天翻地覆，就最好安分些。”
她唇角笑意未消，眼中却冰封万里，锐利如刀，梅世英心中一凛，这向来寡言木讷﹑呆头呆脑的人怎么就入了她的法眼？心中不忿，只能悻悻而去。
秦维桢知道这梁子已然结下，梅大哥与自己只怕误会颇深，积怨已久，可自己天生不善言辞，无计可施，风云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平时不给别人脸色看就不错了，哪里会看人脸色？此刻即便看到了，也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红烛高照，宾朋满座，梅世英左右逢源，如沐春风，风云观望这场景，顿时替周愔愔惋惜不已。十多年前，她初次见到的梅世英只是个养尊纡贵的公子哥，全无心计，而如今他一脸虚情假意，毫无诚意的笑容，好似带了张面具，自己年初去洛家庄时，也带了张面具，只是那个还摘得下来，可是他的面具是长在脸上的，恐怕要伤筋动骨扒皮才揭的下来。
她越坐越觉气闷，拉住秦维桢道：“这里味道不好，咱们出去透透气！”
二人出了婚宴，来到平日练功的自雨亭中，南宫之时，山上白瀑悬空，飞珠溅玉，刚好落在亭上，沿着四檐飞溜，激气成风。他们掠过湖面，跃入亭中，只觉凉爽宜人，凛若高秋，秦维桢赞道：“这亭子真是巧夺天工，妙手偶得。”
长空如洗，良夜沉沉，两人并肩坐着，秦维桢知她刚刚与病重的母亲重逢，悲喜交加，心乱如麻，但是她姑姑对自己颇有戒心，难以化解，好不容易才有这独处的机会，便道：“阿薰，你叔公这几个月来医好了不少武当附近百姓的沉疴宿疾，人人赞他可枯骨生肉，医道通神，若是能将你娘送去武当，或许他能妙手回春，医好你娘。”
风云踟蹰片刻，道：“这个我自然想到了，只是宫主不日就要出关，我需得留在这儿。但是若让她知道我娘还活着，只怕我娘会落得和姑姑一个下场。更何况，我娘不会武功，若是被哪个仇家盯上了，都是凶多吉少。我有心送她离开鬼目宫，思前想后，只有冷爷爷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秦维桢道：“你若愿意，就让我顺路送风夫人回武当，那里有冷师祖护着，也算妥当。再者，你娘的病只怕多是心疾，如今母女相见，我瞧她这几日气色已经大好，她自小在武当山下长大，若能重回故里看看也是好的。好在鬼目宫离武当路途不远，若有要紧的事我也来得及告知你。”
风云并不答话，怔怔看着亭外深潭，半晌方才幽幽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陪她一起去见叔公？只是不知道这种日子，何年何月才是个尽头？”
秦维桢从未见她这般神情，即便是在暗狱性命垂危﹑生死存亡之际，也未见她如此心灰气馁，原想着刚极易折，这人却是个百折不挠的。他心下忐忑，却不知如何劝慰，只听她轻声道：“这十多年来，我一直要找出幕后真凶，给那十条人命讨一个公道，可如今抽丝剥茧，穷根究底，却是剪不断理还乱，揪出了莫执，还有顾卿桃，引出了余之恒，还有个神秘人。我总觉得，洛夫人﹑大通禅师﹑冷爷爷甚至叔公都有事相瞒，或许是别有用心，或许是另有苦衷。他们大都要我不问恩仇，我却一意孤行，一来是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二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哪里还有回转余地？我不怕风刀霜剑，不怕世道人心，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切是非因果，到底，到底要如何收场？”
秦维桢知她心事，沉默片刻，举起手中的紫玉笛，缓缓吹奏一曲“渔樵问答”，笛响如鹤唳，经飓入咿唔，温言如春絮，冷语如寒冰，此景不应虚掷。月色依依下，二人相偎一处，心有灵犀，只觉一亭一世界，一潭皆众生，一曲胜过千言万语，只愿此生再无分别，此刻永无休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大堂之中，华灯荧荧，花天锦地，玉玲珑破天荒的素淡慵妆，柔弱怅然。角落中的梅冰清身着一袭秋香色长裙，这颜色本极易显老，自己素来不敢沾，到她身上却显得双眸一清如水，明若秋蟾，一旁的郝雁奴只看得如痴如醉，含情脉脉。玉玲珑臻首轻垂，顾影自怜，眼中敛过一丝阴狠之色：我本来也有闺名的，叫林玉洁，为何名字如此相似，命运却是天壤之别？
蛾眉本是蝉娟刀，杀尽风流世上人。
秦维桢的笛声戛然而止，风云仍自陶醉，星眸半阖，忽然笑道：“阁下方才偷听了半天，如今又偷笑，现在可是要偷溜啊？”
“唉唉唉——洒家本是来找人喝酒的，谁知一来就看到这卿卿我我的腻歪场面，要不是舍不得那桂花酿，早就撒腿跑了，直到现在还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一个巨大黑影从林中晃悠出来，嘟嘟囔囔，明明压低了声音，还是惊起一群飞鸟，叽叽喳喳乱成一团，让亭中二人不知不觉都红了脸。
风云翻出亭外，呵呵一笑，“大和尚，酒早就酿好了，可是你那少林寺我一时半会儿可不敢去了，你来得正好，咱们今夜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明明就是三个人，加上影子不就六个了吗？你这娃娃念错诗了，罚酒罚酒！”
“你也错了，谁说只有三个人？那林子里还藏着一对鸳鸯来着……”
她话音刚落，郝雁奴怀抱着两个大酒坛子眉眼含春﹑喜不自禁的走了出来，神情无辜，“我可是来送酒的！”
他身后跟着扭扭捏捏的梅冰清，低眉顺眼的抱着一张凤首箜篌，见了风云娇叱道：“你又口无遮拦！”
莫嗔又惊又喜，急不可耐的接过酒坛，深深一嗅，“好香！好酒！”
风云跳上前去连琴带人一把抱住，双眸灼灼生辉，“有月有诗有酒有曲还有才子佳人，妙极妙极！郝雁奴一直夸你一曲销魂，我神往已久了！你瞧，还有人慕名而来呢！”
林中又传来几声轻笑，莫轻悠﹑流光﹑南风意﹑孟西洲几人各抱着一坛酒慢慢走了出来，这良辰美景，天籁之音，岂可错过？
梅冰清却之不恭，粉颈低垂，在潭边的一方青石上坐下来，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佳人轻拢慢捻，绕梁三晖，一曲“平沙落雁”，清秋寥落，鸿雁飞鸣，静中取闹，喧嚣落定。本是山高月冷，孤客愁眠，风云几杯桂花酿下肚，却想起刘梦得的那首《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她顿觉豪情逸致，气冲霄汉，只愿独笑江湖，御剑天下，飞天出鞘，化作一道璀璨青光，吞吐日月，搅翻银河，云霞烂漫，光耀大地，好似屈原笔下英风朗烈，尊贵潇洒的“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她随心所欲，天马行空，一人一剑，边舞边朗声颂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渔家傲》）”
众人齐声喝彩，莫嗔大笑豪饮，痛快不已，风云飞身错步，一拍他的肩膀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秦维桢谦谦如玉，笑容清浅，举起紫玉笛，与琴声相和，风云足尖轻点，环绕一圈，拂过他手中横留，笑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梅冰清见她气势恢宏，汪洋恣肆，不禁心神震动，琴声转为激扬豪迈，荡气回肠，风云剑势微收，俯身前探，一把揽住她喜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莫轻悠素来谨慎，滴酒不沾，只在一旁持剑伫立，微微颔首，风云神态微醺，拉住她向酒坛边上轻轻一推道：“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酒酣耳热，歌舞尽兴，瀑布水流被剑气激荡，四处飘落，宛若天花，纷纷洒洒，酒香四溢。持剑少女身轻如燕，穿梭飞掠，灿若星辰，明艳动人，周围人等意气相投，兴致盎然，那年的明月箜篌﹑美酒醉剑就此萦怀于心，永生难忘。多年之后，她忆起这一夜，终是双目幽幽，恍然一笑，“当时共我同醉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十六章光风霁月（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