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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牢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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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的司法层级大概分为四档,与之对应的自然是行政阶级。
县及以下,村舍之间自有三老仲裁,上至刑狱掌故,则报及本地县衙,由县令审断;县以上即为郡,大汉十三郡,却有十五位郡太守,因长安一带的内史郡被划分为了三块,由“三辅”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分别治理,位比太守。
一般而言,寻常人家的案件,除非是案情影响恶劣的,否则至高送抵太守署,由决曹掾属审判结案。而江城作为满朝唾骂的新晋佞臣,太后新丧次日,江大人的生母却千里鸣冤,叫开了廷尉署的大门,状告亲子。
这要还算不得“案情影响恶劣”,恐怕清流派新老重臣几十人,能将未央宫前的石板地跪穿了去。
冉玖透过眼前的围笠白纱看去,只觉得传说中阴森可怖、令人胆寒的廷尉署监牢,也不过是个大青石头堆砌起来的笼子——一个关着世间最恶贯满盈之人的深狱。
小舅啊小舅,你这个名满京华的珠算子,可是早就算到了出路?
“吱呀——”一声,厚重的铜铁大门从内部推开,气流自门内窜出,莫名带着寒气。斗笠不稳地晃动起来,冉玖从风里闻到了青苔的阴冷涩味,并不好闻。
一身着武吏官袍的中年微胖男子迈步出来,慌慌张张地近前作揖:“不知冉夫人与千金驾临,有失远迎。下官乃廷尉署狱史,鄙姓周,不知夫人所为何事?”
江媗端立阶下,一手捏着锦帕虚掩半脸,侧身垂眼示意。李管事会意,自袖中取出一卷二指见粗的竹简,递给那狱史,不作多言。
周狱史读罢,躬身道:“下官明白了,请夫人随我来。”
依次通过了四道关卡,皆有重兵负甲把守,到了一座铜兽门环的两开铁门前,周狱史向守卫出示了竹简,验明身份又在访册上留下签名,这才疾步回身道。
“回夫人,此处便是廷尉署内牢所在,江大人正羁押在内。夫人见谅,内司批文上写的是‘冉氏家眷探视’,这其他人……”
江媗点头,对老李叔吩咐几句。随即领着女儿踏入那洞开的牢门,自有狱卒跟随在后。
地牢纵深仅三丈许,但地形构造复杂,岔路不少,处处可见士兵与隔绝的铁栏。在这个时代必然是劳工无数的成果,需知先帝陵寝也不过才二丈二深,由此看来,这座牢房可谓是造价不菲。
“夫人小心,这石板子滑腻的很,若是您和姑娘有个闪失,下官可没法向御史大人交代了。哎,咱们走这条路。唉你们几个!还不把灯点上,有点眼力见儿么!”
周狱史态度恭敬,热情地拿出了监牢的招待规格,只可惜对气氛的缓和作用不大。
潮湿的石阶上可见苔痕,两侧的石壁上甚至有虫蚁沿着缝隙爬行,或许还有蜈蚣、虱虫一类的活物,近在咫尺,看得人头皮发麻。不知这地牢是用了什么通风法子,这才保证了空气流通。
铜灯昏暗,冉玖适应再三,索性一把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在江媗的瞪目下四处观察。
意想之中的惨叫、哀嚎声一丝也无,血淋淋的刑具也不曾出现,唯有风声穿巷呜咽。两侧持矛肃立的卫兵如雕塑一般,脸孔在明灭交错的灯火下青暗变幻,仿佛他们把守的不是牢房,而是陵墓。
纵是镖局出身的江媗,在此处走了半刻功夫,也是冷汗浸湿额发,后背汗毛直立。作为母亲,她本能的想要护一护她的犊子,一扭头却见她的犊子正站在一个岔路口,出神的往另一头望去。
“玖儿,休得胡闹!还不过来!”
冉玖站在路口,隐约听到尽头拐角有金属抨击声传来,许是隔着几道门,听得不甚真切。这一条岔道与旁的不同,哪怕只是深入一步,也能感到渐升的热度扑面而来。黑暗尽头渗出的气流有焦炭味儿,还有……生铁的味道。
周狱史圆润的身材出现在身侧,笑容温和,可在这样的背景下,生生叫人看出了一股毛骨悚然的阴气来。
“姑娘,咱们走这边。”他手臂抬起,指向另一条有光线透出的道路。
冉玖走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发现她手心都汗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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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有阶级的地方就有差别待遇。牢房也是有多个星级标准的,茅草堆子烂草席可以睡,竹榻香案的锦垫也能睡。冉玖一看江城的客房标准,就知道皇帝陛下压根没想关他的爱卿。
江城自榻上起身,没有束发,乌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不知是为了装逼还是怎的,特意穿的一袭白衫。明明是身陷囹圄,偏还要洁净无瑕,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牢门被打开,周狱史对江城简直比对三公夫人还客气,满脸笑容地揖身道:“大人慢聊,卑职在外头候着。可要上些热茶水与糕饼?”
江媗陷在震惊的落差中不能言语,冉玖噗嗤笑出声来,扬起了手里的食盒:“不劳烦您了,我们自个儿带了。”
江城一挥手,周狱史这才颠颠儿地退下了。
“长姊怎么来了,这儿是污糟地,小弟在这儿无碍的。”话虽如此,江城还是恭敬地扶着江媗在榻上坐下,又亲手取了耳杯来续上热水。
江媗看着临榻的墙面上甚至摆着博古架,上头满满当当的全是书简,而案几上还摊着江城写到一半的策论,又是好一阵的失神无语。
这七日来,她担心弟弟安危,以至寝食难安、头风不断。可眼下这副情景,一侧的墙面高处甚至开有明窗,倘若这屋里此刻添上几个优伶歌舞,她都不觉得有半分不对。
“你、你这……廷尉署的监牢都是这般?”
“长姊说笑了,这儿有几卷简书还是姐夫送来的,好叫我清心自省、恪守臣纲。”
江媗顺着他所指的看去,脑子里一片炸雷,自家夫君竟然……早就知晓?!
冉玖赶忙打开食盒,一层层的摆出糕点来:“娘,您别、咳咳,别激动了啊。小舅在这儿没遭罪是好事嘛。来来,这是今日卫夫人赏的糕饼,都是顶顶好吃的,吃两口压压惊。”
江城也笑,用丝帕净了手,果真拈了一块吃了起来。
“让我猜猜,长姊与玖儿,今日进宫了。”
“小舅你可太水了,这宫里的皇妃还能跑到咱家送饼不成。”
“嗯,那我再猜猜。噢,可是北方那头,漠南有捷战?”
冉玖眼睛一亮,连连拱手:“佩服佩服。我几个与阿娘担忧多日,想来阿爹与舅舅早有打算,正等着大哥哥砍了匈奴小王的脑袋呢。”
饮一口水,她道,“我倒纳闷了,若是大哥哥没有突入焉支山,带不回那两个部落王的首级,小舅你要如何出来?”
江城嘴角笑意大作,击掌叫好一声:“好啊!励儿当真神勇!焉支山距龙城新址不过百里,伊稚斜(chá)单于只怕要卷帐而逃了!”
那头江媗终于回过味来,以手扶额,老大不爽地道:“好啊,一个个有能耐啊这是!励儿杀了几千个人头又如何,他小舅你还是放不出来!乐什么!”
江城倒有些意外,收起笑意,敛眉沉吟起来:“陛下没有松口么?朝中之人不过是墙头草,军功在上,裘家不会再借口生事。不是丞相,那么……就是陛下。可陛下又所求为何?”他霍然抬眼,没来头道,“长姊今日为何进宫?”
冉玖在心中感叹他思维之缜密活络,低头继续啃饼。
江媗幽幽叹息道:“唉,卫夫人出面召见,我就该猜到一二的!如今宫中上无太后,又无皇后,她还是公主生母,平白无故的见我做什么……哎哟喂,励儿若是尚了公主,那我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呐!愁死我了!”
眼见弟弟陷入沉思,江媗心里直发慌,她二人今日是出宫直接拿着手令来的廷尉署,尚未见过冉敬礼,她道:“我说弟弟,你倒是说句话啊!”
江媗催促着,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此行是来慰问“蒙难入狱、饥寒交迫”的弟弟,而不是来求助的。
江城见她着急,极不走心地安慰了两句:“阿姊莫慌,励儿年底才及冠,就是赐婚也得等到行冠礼之后。何况卫长公主乃陛下爱女,长姊不是总说禄山侯夫人欺负人吗,有了这公主媳妇儿,她这个前国舅夫人,指定绕着你走。”
冉玖忍笑,眼睁睁看着江媗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似乎还真的正经权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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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江媗糟心,内宅妯娌之间最是难处,媳妇儿也是一个道理。她自个儿从少女时期,眼见着自家因抬了个讨债鬼媳妇儿,从此陷入水深火热的不归路,心里阴影不可谓不深。
马车平稳地驶入阳陵邑,在冉宅正门停下。江媗领着女儿下车,就见门房小厮候在门口,见主人回来,连忙上前道:“夫人可回来了,客人正在厅里歇着呢。”
江媗止步皱眉:“不是说了今日不见客么!家中无主,怎可待客?”
小厮弓着背,一脸苦相道:“回夫人的话,小的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拦不住呐!”
见江媗神色不好,老李叔上前道:“浑说什么呢,还不赶紧的说敞亮了。”
小厮应了一声,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哎,来的是位夫人,说是、说是从南阳来的,是夫人您娘家的长嫂!小的哪儿敢拦呐!”
那小厮说完,抬头偷偷打量过去,却见主母大人她如遭雷击,仿佛得知了什么惊天噩耗,震惊望来,结结巴巴道:“你、你说谁,可是我娘家长嫂?”
“哎,正是呢。嫂夫人还带了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晌午就到了,坐了好一会儿了。直闹着要去逛园子呢……”接到李管事的瞪眼,小厮忙一把捂住了嘴。
江媗闭上眼,一瞬间有了去牢房与江城作伴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