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公堂~ ...

  •   冉家老宅在武陵,如今染秋巷的不是正经祠堂。因冉家两兄弟响应国家号召,早早分了家,冉敬礼作为嫡次子,才在家里建有祠堂,供的也是三代祖先牌位。

      长平侯府则大不相同,侯府里是正经的祖祠,供着自大汉开国之前便有载的赫连先祖,光是牌位就摆了通天的七层,书写族谱的简书更是装了满满五大箱。

      冉安与冉玖跪祠堂,冉安还不敢太偷鸡,跪一会儿连带着再站一会儿。冉玖却是光明正大地摸狗,缩在蒲团上,烤着炭盆,盖着母亲送来的裘氅,在二哥悲戚的目光里,呼呼大睡。

      十几里地外的侯府中,赫连锦也没跪多久,待遇却算不得好——因她扭头就高热病倒了。次日有消息的人就知道,太尉府里锦乡君受了家法,身娇体弱以致伤寒,当夜就请了医者入府。

      冉玖得知此事,犹豫半晌要不要去探病。不料知子莫若父,冉家留守儿童三个,个个领了如山的功课,非埋头苦功敷衍不过。

      女儿闺房,以往都是花香四溢,这几日却是油墨漫天。

      冉恬端坐在书案后,一连抄了半卷才敢停笔,揉着酸痛的手腕,抱怨不断:“瞧你们,还都是做兄姊的人呢!凡有好事准没我的份儿,惹了祸却得一起背着。搁谁家有你们这样的!”

      冉玖坐在书案对面,一脸海绵宝宝的微笑,眼皮子飞眨瞪过去:“知足吧你。《道德经》五千六百二十一字,抄写十遍不过五万余字。你长姊我抄《古论》,全文一万六千字,也是十遍,仁悌忠孝礼义廉。”

      冉恬脖子一缩,自觉道:“你这话很有些道理。”

      姐妹俩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纷纷低头继续奋笔,都不忍提起东院还有一个罚抄《汉律》的英俊儿郎。

      汉承秦律,至今又多有能人加以延展。期初萧何所作九篇,至此已至六十篇,十五遍的字数……并不是很美好。冉安的书法,大约终于迎来了一个进益的契机。

      对于江城那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生母,冉家态度明确:江城之母背恩负德,江家早已与之断绝关系,数十年来,从无联系。至于这个不孝之罪,冉家认的是情理,不是法理。

      朝中各派争议不断,江城为人素擅与人争利,这些年来得罪的京畿地方朝臣,没有八成,也有六成。一时骂声沸腾而下,直谏判死者不在少数。

      大约骂了三日,仍是僵持无果。裘丞相见状,赶忙从丧姊之痛中康复,回朝第一件事,就是穿着孝衣,指着御史大夫的鼻子大骂其内弟无德。所谓指桑骂槐,江城是冉敬礼一手提拔,他若是德行有亏,冉家也不能独善其身。

      人人皆道御史大夫根基浅薄,必然无法,熟料人家当朝就“心绞”发作,内侍七手八脚抬了下去,然后就再度卧病在床。

      政务积攒如山,当日就承圣命送去了丞相署,其中还包括日前天子下达的一道大任——“一月之内,筹措百万斤金军饷”。截至此时,已过去了一多半时日。

      天子直接将太医院一半的医丞,拨去了丞相署和禄山侯府邸坐镇。人参鹿茸成车地送进去,彻底断绝了前国舅爷的“卧病”一途。

      一来二去,满朝文武摸出了圣意,具是安静如鸡。

      ===
      江城回想他入狱的第一天,接到了廷尉署的传唤,道是有人击鸣冤鼓,状告自己不孝之罪。他本是不欲去的,可来人却说,击鼓的堂妇声称是他江城的生母。

      自然是丞相布下的局,这一点他并不怀疑。

      倒不是说清流党不会拿捏不放,而是那帮子迂臣么……着实没有这个能耐。盐铁朝议在即,又是老太后归西的第二天,早早备下了这一味毒|药,下毒时还能越过天子、劳动了廷尉署出手。

      他若是不去,不是白瞎了对家的这些子功夫么。

      “我儿、你好狠的心!二十年过去了,见到阿母,你怎的不唤我一声?儿啊,你可知、可知阿母想你想的心肝烧疼啊……”

      讲真,江城看着堂下那个涕泗横流的粗壮村妇,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自小江家的下人主子轮番羞辱于他,骂的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么几句,“贱婢生的”、“狐媚子不安分、爬老爷的榻”、“怀孩子旷的厉害,刚一落了崽,上赶着提裤子跟货郎跑了”……

      不论旁人如何说,江城心中总还存着一丝对母亲的幻想。想他阿娘或许生的是好看的,这才得了父亲的喜欢;想他阿娘命途多舛,或许是被迫弃他而去的。在恨意最烈的那段时日,他还怀疑过,他阿娘会否是被人害死了,也未可知。

      “心肝?”江城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妇人,眼光极冷,又带着几分困惑,“你还有心肝?”

      妇人愣住了,亦或是被他的神色吓住了,眼泪停了一瞬,又似是记起了自己所来的目的,连忙继续哭天喊地道:“我的儿啊!你可是怨阿母?天呐,地呐……婆子我摸着胸坎说一句,这世上哪有乐意跟自个儿亲娃分开的娘啊!还请大老爷做主哇!”

      江城奇道:“你不是想我想的心肝烧疼么。怎的,这就赶着治我的罪了?”

      妇人演技不甚纯熟,瞧着上位的廷尉丞如阎王爷般坐着,她眼珠子一转,索性向旁一扑,抱住了江城的靴子,奋力捶打起来:“你这作死的下贱胚子!江彪是王八,你就是王八生的孬种!江家的种都生的黑心肝,淌出来的都是臭腥味儿的黑血!我巴不得江家断子绝孙……”

      因案情涉及朝廷命官,堂下外门紧闭。可妇人叫骂声还是传到了外头。

      廷尉署门前不少百姓听在耳里,一个个眼睛锃亮,议论声极低,生怕错过了后头的好戏,毕竟里头可是大佞臣江城啊。可不知骂的好好儿的,这泼妇怎的没了动静,真真叫人挠心。

      厅堂之内,那妇人被人一手掐住了咽喉,脸色是发涨的紫红,两条腿半跪半拖地乱蹬,眼珠子爆凸出来,两手死死抓着那只索命的胳膊,气力渐绝。

      “江大人住手!来人,扶大人坐下!”

      廷尉署张汤起身一挥手,周遭瞪着眼的几名官兵扑着上前,就在要抓住江城的一瞬间,他却自己松了手。

      妇人如同被放了血的鸭,骤然摔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胸腔在大口的呼吸下如风箱一般嘶鸣不止。

      江城从襟袖里拈出一方锦帕,细致地擦了手,又将帕子叠好收起,这才拍了拍肩膀上兵士的手,脸上竟然带着几分笑意,仿佛他方才不过是不慎沾染了灰尘,一派自如道:“失仪,失仪。张大人,依下官看,此人满口秽语,不听也罢。”

      张汤伸手示意士兵退下,对江城肃声道:“此乃廷尉署公堂,江大人身为重臣,莫要使本官为难。”

      江城垂下眼眸,再抬眼时已是一脸正色,不过是眉眼神态的细微变化,整个人却是声色厉厉,刀锋尽显!

      “大人此言差矣。廷尉丞位列九卿之一,位高权重,可在下也不是无官无职的一介白衣!依我大汉律法,非得天子命,廷尉署不得擅审佚俸六百石之官员,如今大人不过一句通传,即可当庭审问于我。敢问大人,律制何在?天威何在!”

      张汤端坐正榻席案之后,酷吏威名在身,他倒也不是轻易能被吓住的。

      “江大人息怒,本官言明在先,今日只是问询,绝非就审。此民妇当街鸣冤,老百姓围观甚重,传唤大人前来,也是为着大人声名着想。”

      江城轻笑一声,了然道:“既如此,且容我问上两句。”

      那妇人从濒死的窒息中转醒,眼口鼻腔中全是涕泪,早已吓得三魂出窍,见江城看来,她跌坐在地上不住蹬腿,边退边喃喃,如同见到了索命罗刹,满脸惊惶绝望:“我、我什么都没说……你走、你走开!不要杀我!”

      江城还是笑,看那妇人如同疥癣虱虫,裘焕费尽心思请来的人,该说的话只怕已教了无数遍。辱骂、攀咬,丑态尽出则更佳,江城、江家、冉家,一并拖入泥潭是最好。谁知他不过随手一扼,这妇人就已失了神志。

      他忽的感到了无聊,方才被激起的滔天怒火唯余青烟袅袅。

      场面僵持无言,张汤自手边拿起两物道:“江大人如若不问,不妨先看看这些。此妇携江门镖局金镶木牌一只,还有此物件,不知大人可识得?”

      江城木然抬眸,见那木牌不甚稀奇,江家各分铺各有一块,裘家要想弄到手并无难处。他视线不作停留,却在那后一件物什上定住了。

      那是一只破旧小巧的虎头鞋,鞋面上缀着散了线的五彩丝绦。

      二十一年前,婢子随货郎暗夜私奔前,留下的仅有的几件体己之物,其中就有这样一只婴孩绣鞋。那一只是右鞋,而眼前两丈开外,张汤手心布包之上的,是左鞋。

      张汤死死盯着他的脸,道:“大人见过此鞋?”

      江城沉默。

      张汤正要再问,却见堂外大门“哐哐”作响,竟是有人扣门。士兵拉开门闩,进来的人一身内侍宫服,素面无须,步态矫作。

      “传陛下口谕。太仓令江城,悖德不孝,命廷尉署即可缉拿,待罪问审。”

      内侍官离去,江城起身,衣袖轻掸下摆的尘土。两侧士兵持刀上前,江城神色淡然,往堂下走去。路走到一半,他转身道:“对了,方才张大人所问,忘了作答。”

      他看着张汤一字一句道:“此物,我从未见过。还有,我江城,无母。”

      说罢他旋身离去,四名士兵披甲跟从,乍看去不似押解罪犯,倒像是官员出行的护卫。纵是下狱,江城也不曾流露出惊惶之色,仍是那般云淡风轻,嘴角含笑。

      只是,直到离开,他再也没有看过那妇人一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公堂~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