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法依格的恋爱（西幻）》ashtray

39、七重临诺尔威

　　第二天早晨，吉索家再一次支起了豪华的餐桌，海姆达尔如常赴宴，与前一天稍微不同的是，肩膀上栖息着一只奇异的鸟类。
　　托尔好奇：“这是什么鸟？你从哪里得来的？”
　　海姆达尔并那只乌鸦向他的哥哥投去如出一辙的漠然的眼神，然后转头，往他的面包上涂抹花生酱，谨慎地回答：“就它的外观而言，这是一只乌鸦。”
　　托尔热爱收藏刀枪剑戟，奇珍异兽，得知这仅仅是一只乌鸦，语气里掺杂着惊讶和失望：“唔，没想到。”
　　那只乌鸦静静地待在海姆达尔的肩头，纯黑的羽毛流转着缎子一样的光，鸟喙像是冷兵器的金属做成的，一双眼睛灵气逼人。
　　托尔有一种被人打量了的感觉，忍着别扭说：“你怎么想起来要养一只乌鸦？——它叫什么名字？”
　　“这不是我‘养’的鸟，”海姆达尔纠正他的哥哥，语带告诫，“他不是那种被驯养了的，我也不好叫他的名字。”
　　托尔动作一顿，讪讪地收回自己想要抚摸宠物的手，那乌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且看着，他一会就要飞走了。”海姆达尔说。
　　托尔半信半疑，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面前的早餐，那乌鸦的存在好像是为了证明海姆达尔的预言是错的一样，纹丝未动，异常安静，它踩在海姆达尔的肩头像一尊存在感极强的木雕，还好海姆达尔不受其扰，神态自若。
　　不过等到八点一刻，奥丁在餐厅现身。他们俩都站起身来迎接自己的父亲，乌鸦就在这时展翅飞走了。

　　今天是他们在萨尔乌斯的行程的最后一天，前段时间，海姆达尔和托尔经过考察，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个村庄的底细，他们今天会去到附近的城市，依奥丁所言，那里的权力架构更加成熟，将是他们此次人间游历的重点。
　　这时的九大世界，正处在战争之后的和平时期，各大种族像随处播撒的草籽一样，在各自的领地里欣欣向荣，这广大的生机之中，混乱却依然存在。神族，是这一切的庇护者，神王奥丁，自觉有肃清的责任，他希望在每个世界如今的秩序上建立一种更加成熟和稳定的体制，能够长久地保证世界之树的健康和神族的繁荣。奥丁这样定义自己：一个园丁。
　　他们的足迹已踏过华纳海姆和亚尔夫海姆，然后长久的在中土世界逗留——与前两个世界相比，人类居住的米德伽特实在是太复杂太精彩了，也需要他们更多的审慎的考察。在华纳海姆，他们不过扶正了华纳神族失落的王裔——奥尼尔德，把守业的难题留给后者，便功成身退；在亚尔夫海姆，精灵族本就稀少，而且习惯散居，性情冷漠——这浪漫的种族毫无形成权力中心的可能，奥丁的做法是令他们守护神族的宝藏，同时使他们立下生生世世效忠的誓言，又是皆大欢喜。
　　而中土世界——米德伽特的情况却与它上面两个世界迥然不同，这里处于世界之树的腹部，是九大世界中最广袤的，同一源头的泉水能流出九种不同的颜色。神族应当已从过去的战争中认识到，人族或许不是最强大的，却是最狡猾的，他们的智慧也像是那种源远流长的泉水一样，使这片土地上的政治演变出无数种形式。他们是聚居性的族群，生来装备着旺盛的权力欲，一个地方的国王在另一处会沦为乞丐。奥丁越是见闻，越是惊异，英明如他，也不得不被这个特别的世界绊住脚步。
　　他们一行三人在人间一路游历，且行且看，提出了不少设想，又一一被自己推翻，想了又想，如今还是回归到了一个粗糙又淳朴的方案上来。奥丁认为米德伽特的不知名处一定存在着某一个人，他能够号令全人族，是天生的王者。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人，再为他量身定制一个持续运行的绝对国度，维护米德伽特的长治久安，拱卫阿斯加德的星耀灿烂。
　　他们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选，但离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形象，仍有不少的差距。他们对这个“圣人王”的选拔没有特别的标准，不过首先，剔除那些刚出生的，或是已经老朽的——“他的名声此时应当已经显赫了。”奥丁说到这时，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像是想看清又看不清似的，“没有比现在建功立业更好的时候。”
　　他们遍寻这片土地上数不清的权力漩涡中极富盛名的英雄人物，同时根据见闻随时修改设想中的人类国度的草图——一直到了这儿，萨尔乌斯，短暂歇脚。
　　最近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诺尔威的城邦，那里的城主声威卓著，他们尽管已经见过了许多类似的候选人，仍然难保不抱着第一次的希望……那会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吗？

　　城主举办的晚宴定在晚上九点，他很乐意招待“吉索老爷”和他的两个儿子，据说他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如果事情进行顺利，能够为诺尔威开辟一门昂贵的香料生意。
　　送走城主遣来送请柬的使节，奥丁——那对外宣称的“吉索老爷”就溜了个没影，托尔和海姆达尔无权过问他们父亲的行踪，被留在了城里。距晚宴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年轻人自然是各自找乐子去。海姆达尔选择去诺尔威的海边，可能是他另一半血统的缘故，在海的附近，他的神思更清爽些。
　　这城邦从建立起来到现在只有神族须臾的二十年，其富庶程度称得上一个奇观。它原本是这片大陆伸向外海的一个岬角，占据了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这里的海滩上都是巨大的岩石和粗砺的砂土，不是观光的好去处，却成了这个城邦最重要的军事堡垒。海姆达尔在海滩上占了一个角落，来往经过的都是身披重甲的士兵，目不斜视——他们连他这个明目张胆的入侵者都看不到，依然坚持地天真地履行着巡逻的责任。
　　海姆达尔尽情享受着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明明这里也只是九大世界的一隅，然而每当他到了海边，他总觉得这里又是所有世界的尽头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女人，他早就知道，敢冲到他面前叫嚣要嫁给他的女人，不会是什么平凡的。
　　她乔装成了巡逻士兵的一员，找准机会独自掉队，跟玩儿似的，准确地跑到他面前，摘下头盔，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在这儿！嘿，我知道你在这儿！”她又吵闹起来了，欣喜而自得的叫嚷声，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鸭子。
　　头盔被她随手丢到地上，声音大到他皱了皱眉，他这一次认真地审视她：她在笑，眼神里意味不明——那就是凡人所说的恋爱的狂热吗？她的长相和神族很不一样，脸上以深色居多：深色的毛发，深色的瞳孔，没有涂胭脂的黯淡的唇和脸，在这灰白的基岩海岸上却显得很突出。她的长发还有一半掖在衣服里，乱糟糟，像一朵爆炸的蘑菇。
　　他后退一步，避免被她灼热的眼神烫到。
　　高法依格活像一个歹徒，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你一个人在这？”她问。
　　可能是他心情好的缘故，他愿意跟他搭话：“不然呢，你还想见到谁？”他自己不知道，可是在人间的惯例里，他说的这话有点近似于调情。
　　高法依格能知道他在这里，自然是昨晚那个叫彻达的神秘人的告知。看来他非常了解他。她想。透露他们今天的行程也就算了，连海德·吉索自己一个人时爱去哪儿他都知道……等等，对面那个人刚才说啥了？
　　她才回过味来，顺杆儿爬，柔声说：“我当然是只想看你一个人。”
　　得到的只是海姆达尔冷冷的逼视。
　　“你怎么会在这儿？”
　　“猜的。”她眨眨眼睛，像个无赖。这话倒也没错。
　　海姆达尔难得有点恼怒了，他平时见到的都是些得体的人，对付这种死缠烂打，他没有经验。况且她的到来打破了他独享的宁静，他也就无需再这里继续待下去了。他转身往城市的方向走。
　　高法依格左顾右盼，还没有士兵看到他们，她也拔腿跟上去，压低声音道：“喂，等我一下！”
　　“你脾气是真的不好啊，”她勉强追到他身边，仍然喋喋不休，“谁教你的？不然，你父母也是这样吗？”
　　她想着笑了，前面的那个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脚下没停，一下撞到他的背上，她后退几步揉着自己受伤的鼻子。
　　“有病？干嘛突然停下！”依旧没教养地先嚷起来了。
　　海姆达尔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他平凡的脸蛋笑起来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魔力：“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再把你丢到海里去？”
　　高法依格：“……”

　　谁也不会相信，高法依格一个凡人，几句话可以把以温文尔雅著称的神子逼到这个地步。
　　海姆达尔站的地方比高法依格高一些，他的面目背对着阳光看不清楚，也就让人无法分辨他刚才那话里的真实性。海风其实一直都在吹，高法依格只是突然发觉了，那风打在人身上凉凉的。
　　“抱歉。”她挤出一个笑。
　　海姆达尔在背光中好像又看了她一会，终于转过身去：“你走吧。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停了一会，“今后别跟着我。”
　　他一时半会没听见她说话，也没听见人走，背后穿来吸鼻子的声音，他心情变得有点古怪：不会是哭了吧？
　　高法依格找到自己的皱皱巴巴的手绢，揩着被风吹出来的鼻涕。她不知道刚才自己是哪句话惹怒了他呀？这人真是小心眼极了，若不是他都发出了那样的威胁，她还要常常那样说，专为惹他生气。她这个死皮赖脸的战略，原本她也不想的，可彻达昨晚告诉她，让海德·吉索成为她的丈夫的最快方式，就是抓着他不放。
　　她记得彻达当时说起这个诀窍时，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他这个人，只要你老缠着他，不管有什么要求，他一定会考虑一下。”
　　那是真的吗？她该相信彻达吗？她其实知道答案的，她又想起来那人藏不住幸灾乐祸的样子，分明是心中有鬼。
　　从昨晚上到现在，她已经渐渐清醒过来了。为了一时的报复做海德·吉索的妻子，她是何苦？只要能拐弯抹角地让他受苦，她也不用在意那些细节了。至于那个彻达，她又为什么非要听他的话，做他的工具人？
　　她在原地思索了少顷，没发现身边那个人为她的没动静有点忐忑的样子。海姆达尔心里越想越别扭，还是转过身来想看她究竟哭了没。
　　迎接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笑脸——他松了一口气，他早该知道。
　　“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向你澄清一件事，怕你一直误会了。”她轻声慢语，“之前我说我想嫁给你，我承认，我的确有那个念头。”
　　“但那是前一天晚上我在井边看到你导致的误会——不，是我以为我看到了你，”她两颊颜色渐浓，慢慢抬起的眼睛却很冷静，默默观察他的反应：“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本人，是我认错了。”
　　海姆达尔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高法依格看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心中欣喜，继续她的表演：“说实话，我对他……一见钟情。”
　　海姆达尔：“……”
　　“他昨晚还来找我了！”高法依格笑容抿起一点，乘胜追击：“所以——”
　　海姆达尔难得专注地看着她。
　　她略微偏头，也像是想了一想：“一会带我去城主的宴会好不好？”

　　高法依格试了试，彻达说的好像不对，也不必一直缠着海德·吉索，他一口就答应下来。
　　他甚至没有问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比如“你怎么知道城主要举办宴会”，“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你去干嘛”。本来，她突兀地出现在距她生活的村庄有百里之遥的诺尔威海边，他也没有问过一个字。
　　她对他更好奇了。而他好像对彻达更感兴趣。
　　“他来找你了？跟你说了什么？”他盯着她问，目光有些奇异。
　　高法依格老实地说：“他听到了我白天说的话，想要撮合我和你。”她泫然欲泣：“我心里在哭，也只能笑着答应。”
　　“……”
　　海姆达尔委婉地说：“我问你什么，你也不用全部回答的。”
　　高法依格眄了他一眼：“我有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他一直想害你，但你好像很护着他？”
　　海姆达尔没说话。
　　“你真是个善良的男人，”高法依格假笑道，觉得这对师兄弟有点奇怪，“那你善良到底，接下来或许考虑一下撮合我和他吗？”
　　海姆达尔冷笑：“你搞清楚，那明明是恶毒。”
　　高法依格想了想，也对。
　　因为聊起了彻达，他们的关系像是一下拉近了许多。两人都在试探，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也能让人喘口气了。
　　高法依格还要继续问：“他是你的哥哥还是弟弟？他现在人在哪里？一会也去参加晚宴吗？”
　　海姆达尔一概回答：“无可奉告，我不知道。”
　　高法依格还想说话，被海姆达尔打断了。他已经默许她刚才的请求，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话说，宴会七点半开始，你不要换件衣服吗？”
　　高法依格知道他移开话头是不想让她再问了，也就作罢，只觉得他刚刚那句话很荒唐，瞪大了眼睛：“你难道是第一次来诺尔威？”
　　她有些迷惑：“可是你们不就是城里来的吗……”
　　海姆达尔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高法依格也没有解释，不过到了七点一刻，他们准备入场的时候，他懂了。

　　他和高法依格在海边那段不久后就分开了，他们没有一起回城，而是约在城主的宫殿前汇合，城主的宫殿占了整个城市大概三分之一的面积，宫门前有长长的甬道通往居民的市集。
　　海姆达尔和托尔都换上了正式的礼服，不一会也等来了他们正装的父亲，一时相顾无言。
　　海姆达尔从托尔和奥丁眼中的迷惑中看出，他们想的一样，宾客不是应该在鲜花和礼乐中被引进大门吗？
　　可是、甬道上、全是人！
　　普通的居民们，穿着日常的衣服，热热闹闹地向前涌动，给守门的卫兵看自己的户籍册，卫兵扫一眼就放行。
　　他们为城主带了礼物：自家产的鸡蛋，新捞上的鱼，手工的绣幅，葡萄和无花果做的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
　　奥丁三人愈加困惑地跟随着人挤人的队伍向前缩进，海姆达尔也逐渐逼近他昼夜相接时的神秘状态。
　　一只乌鸦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在人群上空盘旋一刻，引来了人们的注意。
　　托尔指着那只乌鸦，很是惊喜地碰了碰海姆达尔的手肘，很是多余地示意他看去。
　　没多少人发现这一幕（在场带鸟的也有），那只乌鸦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海姆达尔，俯冲下来，将将踩上海姆达尔的肩头。
　　海姆达尔低垂着眼眸，在热闹的人群中显得无动于衷，宛如一个英俊的木雕，他的灵魂正在这副躯壳里下沉。
　　就在这时——
　　那只乌鸦才踩上海姆达尔的肩头，又被提离地面。
　　追上来一个女人的大脸，倒影在鸟类的眼睛里。
　　响起一个熟悉的，得意洋洋的声音：“终于让我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