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法依格的恋爱（西幻）》ashtray

33、一俗世之乡

　　高法依格是个孤儿，但她生来有名字。包裹着小小婴儿的软白绸缎上，金线绣着她的姓名。那是人间从未有过的文字，但即使捡到她的蒙德兹铁匠大字不识，仍能响亮地读出来，是叫高法依格。
　　高法依格，怪名字，高法依格，怪孩子。她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梵尼山上的，光秃秃的山，突兀多出一丛花圃。蒙德兹，身为一个铁匠，本没有到山上去的理由，但那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他在冥冥的驱使下那样做了，还捡了个宝。
　　那一天，蒙德兹扒开各色花草，在花圃的中央看见了一个熟睡的女婴。
　　“高法依格……”他为了视线集中，皱着眉头，念出绸缎上繁复而拗口的名字。
　　当时正是隆冬天气，植物都枯萎了，动物都不见踪迹，这里的花儿——郁金香，金达莱，却开得极茂盛。各类坚果薯实——像是狐、獾、松鼠的贮藏，满满堆了一个小半圆。蒙德兹心里奇怪，离近了想要看清楚些，他的脚掌踩到第一束花枝时，一只扁嘴的矮鹤在花丛的暗处惊得一动，马上逃走了，嘴里还叼着一尾鱼。
　　花枝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折断了。寂静中这一声异常响亮，好像是关催动什么开关似的，原本奇异而梦幻的氛围戛然而止。花朵虽然还开着，但又红又黄得变得俗气了，丰盛的果宴看着早就不甘甜了，只显出时下的贫瘠和干瘪。襁褓里的婴儿开始啼哭，发出恼人的噪音，蒙德兹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摸到小孩子屁股下的一片濡湿——她尿了。
　　蒙德兹把她带回了家，他管那叫响应神启。“当然，你当时看上去也可爱极了。”多年后回忆往事，蒙德兹总激动地拍打轮椅，难免要加上一句，向凶巴巴的女儿告饶。
　　高法依格对他警告似地扬了扬手里的柴火棍，转身又回了厨房。

　　转眼已过去二十八年，蒙德兹和他的便宜女儿住在这个名叫萨尔乌斯的小村庄，那个时候，国家的概念都还不存在，人们聚居的单位最大也不过一个中型城市，他们所在的萨尔乌斯，是中土世界俯拾皆是的众多村落中极其普通的一个，高法依格也一样，她长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姑娘。
　　她脾气还不好，自认命也挺苦，不知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些关联。她又从厨房里出来了，端了饭菜出来，捧给她年迈的行动不便的老父亲吃。蒙德兹闻见饭菜的味道，也是一股柴火味。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裙，又高又瘦——对一个女人来说，个子甚至有点过于高了，早在十年前蒙德兹还站得起来时，她就已经和他一般高，现在只会长得更多。她像所有的村庄女人一样，把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然后解开围裙的系带，揉成一团丢到角落里。
　　“需要我喂你吗？”她模样却很神气，问了蒙德兹一句。
　　“不需要。”蒙德兹眉飞色舞，向女儿展示——舀了一勺炒橄榄送进嘴里。
　　高法依格看着笑，夸了一句：“做的好！”她从蒙德兹面前的篮子里摸了一个干面包出来，出门去了。吃饭时，她不爱和他待在一处。
　　她出了他们居住的小房子，走在广阔的原野上，转了几个弯，进了森林。森林里有一条久已干枯的河道，太久了，洼地里长满了花。她就在河道边的缓坡上坐下，开始嚼她的面包。

　　活了二十八年，高法依格从没感觉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有每次听到蒙德兹絮絮叨叨那些以前的事情时，她才再一次被提醒自己有着那样奇幻的身世。她想总会有一天，她必须得承认：蒙德兹在诓她。
　　在她还小的时候，她还对蒙德兹说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她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凭她看过的所有九大世界的传说。神族她不敢奢望，不过……要是精灵、仙女，也很酷！然而她八岁时尝试从小土坡上冲下来，结果摔断了脚脖子，得出的结论是她不会飞。从此之后，她就不再幻想以上两种了。可是，蒙德兹说的是真的，她的种族一定不会是人类，所以，有一段时间她个子蹿得太快，她很绝望，怀疑自己其实是巨人。
　　她在许多矛盾中长大了，庆幸自己过于旺盛的发育总算随着时间停止在了某一阶段。继而是更大的失望，如果……也许……没有意外，她好像就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不过即使是人类，每一个人，也总能发现自己的特别之处。对她来说，她力气好像特别大？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个子高的缘故，砍柴、打水、扛东西，轻轻松松；她也很聪明，这点没什么好质疑的，她怀疑即使是城里的学者花上十年，也做不出她用了七天为她老爹打造的可以自动行驶的轮椅。
　　小动物也很喜欢她……她特别指现在在她身边啄着面包屑的，一只小乌鸦。
　　这是老相识了，高法依格连着一个月常来这边的河谷，每天都见到它，小乌鸦捡她的漏食，这么一看，体型竟没怎么长大。她伸手去拨它的小肚子，乌鸦忙着啄食，拿尖喙的侧边轻轻蹭了蹭她，好像让她别打扰它的晚餐。
　　高法依格被逗笑了，但是她没有停手，她有一种天生的专制，只要是她想要的。她摸个不停，直到小乌鸦被摸得险些失去平衡，单脚跳了好几下，停下进食不满地看着她，她才罢休。
　　她大方地掰下一大块面包送到它面前，作为补偿。
　　“我要给你起个名字。”她自言自语，在缓坡上躺了下去，两只手垫在脑后。
　　已经是黄昏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上还飘着白白的云，森林慢慢升起白白的雾。
　　高法依格转头去看吃得正欢的小乌鸦，乌溜溜的一只，眼睛都快找不见了，她半天冒出一句：“……你怎么这么黑啊？”
　　她埋汰完鸟，再慢悠悠地靠回去，半阖起眼睛：“我要叫你雾尼。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乌鸦了。你有名字了！开心吗？”
　　雾尼——如果可以，它大概会冷笑一声。它忍了一个晚饭的时间，现在那点面包终于被它吃完了。它抖抖羽毛，用鸟喙不紧不慢地梳梳拢自己的领子。
　　高法依格睁眼发现“她的乌鸦”飞走，对着它的背影生气地大叫：“回来！臭乌鸦！”

　　雾尼飞走了。虽然它还没有认主，但高法依格还是坚持叫她刚想好的昵称。
　　她坐回斜坡上，生着闷气。她一直想养个什么，那么等蒙德兹老死了，她还有伴可以相依为命。
　　她想过养狗，但是村子里的许多人家都养狗，她知道自己二十八岁一直没嫁出去，又是个太高大的姑娘，那些人家一定都在背地里偷偷笑话她，那些狗也不无辜！有好几次她没办法，要去别人家里借些金龟子和无花果油，那些狗就在她背后疯狂大叫。
　　她还是喜欢安静的、柔顺的小东西，她可能不会嫁人，那宠物可不能将就。虽然那只雾尼……再说吧。
　　是不是生而为人，就注定会有烦恼啊？她看着远远的地方快要沉到地平线以下的太阳，光辉渐弱，就算是肉眼直视也不会刺痛，她像是从中领悟到某种自然的法则。她现在的烦恼很大，她从未对他人说起过，只是祈祷的次数多了些，内容都差不多：她如果不是人类就好了，即使当个巨人，也比现在强。
　　她烦恼两件事，都是人类要遵从的狗屁法则：蒙德兹的死亡和她的婚嫁。其实后者主要是蒙德兹的烦心事，但是她向他承诺，她会考虑的。
　　高法依格一直觉得，只要是人能干涉的事情，都不算难题。她一个好好的女的，还能当不成别人的老婆呀？然而难题可以解决，并不代表它就不会令人烦恼，她很纠结，现在路上随便见到一个适龄男人，她都在思索要不要上前求个婚——她还没有真的这样行动过，她总是立即陷入对这种想法的恶寒而错过了机会。
　　还有一些难题，她也无法解决，她必须面对这一点：现年七十九岁的蒙德兹，是会死的。前一天他吃饭时，他的最后一颗牙齿也掉光了。
　　她决定为他订做一副假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发明的好多都是老年用品了。蒙德兹还想要这想要那的，前天喊要一艘船（疯子！他又开不出去），后天嚷缺一把桨，高法依格尽力忍耐，尽量满足。前两天他还有另一个想要的，主动说：“嗳，宝贝，时间不早了，给我做个棺材吧。”
　　她忍无可忍，掰开他的嘴，把用来取牙模的泥巴塞进去，让他说不了话。他支支吾吾的笑了起来，呛出浑浊的眼睛里老年人的泪水。
　　既然他都请求了，她会为他做棺材的，她正好在森林里多转转，选一棵不那么招虫子的树。她绕着河谷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却还没看到满意的。她决定明天带上工具来！还要带上她的斧子。
　　她走上回家的路，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没了，新升上来的月亮又大又圆。路途的景色渐渐从高大的树木变成灌木和草地，她最后看到了萨尔乌斯第一户人家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