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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都是农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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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惯节”,就是村里的节日到了大伙儿聚一块儿吃吃喝喝,吹吹牛。每个村都有自己村里独特的日子,有时村里会出钱举办一些活动什么的好让村民知道自家的村子并没有那么穷,长长脸面。
“虽然村子富了,但是村民还是穷的”,这是牛狗说的。
牛狗的父母在他小的时候就带着他出村,来到镇子上做生意,即便没有多富贵,但能在镇子上发展回到村里都还是挺惹眼的。现在农村老家还有牛狗的爷爷奶奶跟着他大叔生活,村子里大多数也都是老人居多,能像牛狗父母这样稳定地驻扎在村外的人并不多,那些年轻人多数是到广东一带打工,不过年不回家。
“快到了。”
牛狗站了起来,大风把他长长的头发吹成了一朵流云。
牛狗父母的皮卡车只有两个座位,阳阳他们跟着牛狗就坐到了车后面没有包围的拉货厢里。
“已经可以闻到牛屎味了。”麻杆靠在一边,脸上极其厌恶的模样。
“哈哈,闻闻就习惯了‘城里人’。”小志打趣道。
“你不也是嘛?”麻杆反问。
“我可不是,我跑村里可比你和日本鬼子要多。”
众人大笑。
阳阳稍稍把头探出边缘,被车头破开的风一下子扑到了他的小脸上。
“阳阳回来!”
小志马上把他拉了回来,“很危险的,等会儿有车过来你的头就没了。”语气严肃。
“阳阳过来,别理你‘爸’,到我这来。”牛狗开玩笑地说。
阳阳慢慢挪了过去,站在牛狗旁边,刚好高过车头,那剧烈的风立刻又打在他的脸上。
“怎么样,是不是很爽啊!”牛狗在风里大喊,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阳阳没有说话,只是觉得有说不出的痛快。
“我操,什么味儿啊,好臭啊。”
麻杆突然闻到了一股比牛屎还让人难受的恶臭味。紧接着这股臭味弥漫开来,像有颗无形的生化炸弹在空气里炸开,阳阳他们也都痛苦地表示闻到了。
这时,他们的皮卡车慢慢地超过了一辆拖拉机。阳阳看到,这拖拉机摇晃跌撞地向前开着,即便是在平坦的马路上也颠得十分辛苦。拖拉机乍一看和他们的皮卡车的设计十分相似,一个长手柄连着的发动车头后面拉着一个只有简单栅栏包围的拉货厢。只是他们的皮卡车后面载着四个少年,而拖拉机上面拉着两头半死不活躺着一动不动的肉猪。
“嘿,牛狗你老表,看到了吗,大小表哥都在呢。”麻杆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朝牛狗喊到。
“这都是你哥,我操,哈哈。”只有牛狗没有捂鼻子,他跟着大伙儿一块儿笑。
时候到了晌午,大家下车。牛狗爸妈拎着礼品满脸喜庆地走在前面,时不时有路过的村里人向他们打招呼。
“牛狗哥,好像全村人都认识你爸妈啊。”阳阳看到几乎遇上的每个人都会向他父母招呼。
“那当然了,在镇子里生活能不厉害嘛,以后他们去镇子里办事我们家也能帮他们一点的,能巴结就巴结呗。”牛狗十分得意。
镇子旁边的村子大都是在山脚下或者是山里面,树比房子多了不知道多少。除了翻新的几个房子特别突兀地出现,那些旧房子都已经老得可以融进这岁月的大山里。往深林里走偶尔也会遇上一户人家,看起来大家好像都住得不近,但是只要你有这口乡音大家也都笑脸相待。
阳阳很少来农村,他父亲也同牛狗父母一样很早之前就出去发展了,后来结识了镇上的阳阳妈妈。阳阳很小的时候村里的爷爷和奶奶都相继去世,后来连爸爸也不在了,他妈妈也不常再和那里的亲戚联系,他几乎也就没回过村里。现在,他已经非常不适应农村的环境,总觉得呼吸之间就吸进了一两只飞虫蚊子。
村头有一个篮球场看上去已经荒废多年,水泥地板破烂不堪长了很多杂草,连篮筐和篮板都不见了,牛狗说是有人砍去当柴火烧了。于是阳阳他们就看到村头只剩下光秃秃的篮球架。村里的地上到处是泥巴和牲畜的排泄物,相当泥泞,原本清凉的空气里也掺杂有糠和酸臭的奇怪味道。尤其是那些一坨坨又黑又大的牛屎,让阳阳一下子联想到高老师额头上那颗大黑肉痣。就连行路都十分辛苦,时不时就要躲避地上的脏东西,捡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走,一步两低头的样子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丢了东西。周围的人都说些阳阳听不懂的方言,是一种和粤语十分相似的“白话”,村里人也管阳阳他们说的话叫“官话”,说是要在镇子里当官的人才说的话。
阳阳小心地从一群散步的鸭子里跨过,终于赶上了小志他们。他们来到一间还没有装修过的楼房前,等着他们的是牛狗大叔,一个身材魁梧皮肤焦黑,脸上还有两抹锈红的大汉,手里抱着一个正在吸奶瓶的小孩。他笑着接下亲弟弟的礼品,非常大声地用家乡话相互寒暄,吓得怀里的孩子瞪大了眼。阳阳看到,他们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城里来的那个明显皮肤更好,没有那么多胡茬也没那么黑。他们互相介绍自己的儿子,招呼着他们叫人。牛狗已经驾轻就熟,很听话地喊了一声“叔”,而他大叔的孩子还只是个吃奶的婴儿,他把头高傲地扭过一边来表示对客人的不感冒,但是大家笑着把这当做是欢迎了。一帮人这就进了家门。
彩电,灵台,永远不变的农村二宝。彩电被先到的客人的孩子霸占着,此时正在播放日本动画片《七龙珠》。灵台上放着水果,燃烧着香烛,两张严肃的黑白照正立中间。照片里分别是老公公和老太太,面无表情,眼神呆滞。血红色的灵台被烛光反照出一片红通通的光泽,又打在黑白遗照上竟显得迷离的喜庆。
一帮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就上了餐桌。屋里已经摆好了两三桌,上面摆着的几乎都是肉菜,常见的白切鸡,酸辣鱼,还有自家做的腊肉腊菜和扣肉,一团荷叶包着的“米粉蒸”。基本上见不到单独出现的素菜,一桌子都是农村人的实诚。
菜已经上了不少,但还在有人不断地上菜,一般上菜的人都是女的,这里有两个。一个牛狗叫她“叔娘”,一个叫牛狗做“哥”。牛狗看起来也是十分兴奋和高兴,笑脸满盈地领着伙伴们往里坐。屋子里非常热闹,门外和远处的房屋前都响起了鞭炮,硝烟味被过山风掀起,村子里喧嚣一片。
阳阳本想靠着墙,但是他反应过来墙上都没有贴瓷砖,转身摸了摸光秃秃的裸砖墙,手上多了一层灰尘。有只土狗在门外徘徊,小志对阳阳说,一会儿他们吃的时候那只狗就会钻进来吃菜骨头,这狗特别听话,从不咬人。
“农村狗不咬人,城里人就咬狗。”牛狗听到小志在说话,忍不住调侃道。
“谁说不咬人,这一只不老是咬人吗?”
瘦高的麻杆坐起来也依然十分惹人注目,戴着个斯文的眼镜更让他在这里显得“有文化”。他举起又长又瘦竹竿似的手,越过小志两人指着牛狗说。
“一会儿让你‘死’这儿。”牛狗从桌子底下拿上几瓶啤酒,麻杆马上认怂。
渐渐的,阳阳发现他们这一桌基本上是像他们一般大的人。多嘴的妇女和老人坐在一桌,连带着更小的婴儿和吵闹的淘气孩子。还有一张桌子是男人桌,牛狗的爸爸和大叔都在那里,敬酒罚酒胡乱猜码。基本上人人都入座了,只有牛狗的叔娘还在往返餐桌和厨房。她不停上菜,不停道歉“家里没什么菜,多多包涵”,然后一定会有人接着说“哪里哪里,菜很丰富,很好吃”,虽然这人出于礼貌还不一定动了筷子。这是饭桌上的戏码,谁也都爱看,所以就常常上演。
阳阳看着就觉得假模假样,心想,大人怎么那么多麻烦事。
坐在阳阳另一边的是刚刚上菜的牛狗堂妹,因为他们家是毛家,大家都叫她“毛妹”。起初阳阳听到这个称呼觉得特别鄙夷,觉得什么样的女的才肯接受这个外号。如今看到本人的时候却也释怀了,可能是她长得很黑的原因吧——这是阳阳见过最黑的女生。
“呀,这是谁啊,你们还和小朋友玩的啊?”毛妹看着阳阳问坐在对面的牛狗,她说的是“官话”,但是带着一口乡音,比牛狗严重多了。
“这是小志的‘儿子’,哈哈,像不像?”牛狗含着一口饭混沌不清地说。
“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还是吃屎去吧。”小志拿着一颗花生米丢了过去。
“我叫阳阳,我下个学期都六年级了,不是小孩子了。”阳阳嘬了一根酸辣鱼里的米粉,然后不服气地说:“你读几年级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女生。
“我早就不读了,只读了三年级。”毛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啊,为什么不读啊?”阳阳很困惑。
“嗨,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不要做工啊?”牛狗说完和小志碰了一杯啤酒。
“真是村里人的思想,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个偏见。”麻杆一脸正义凛然。
“嚯哟,你这么牛逼那你来帮她家干活啊?”牛狗乐呵呵地说。
麻杆吃了一口菜,想了一会儿说:“反正我又不是农村人,关我屁事。”
“哈哈,那你就不要吹牛逼了,快喝酒。”牛狗帮他倒了一杯。
毛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紧皱的皮肤稍微松弛了一些,她对阳阳说:“唉,我还有个弟弟呢,哪能都去上学啊,要去也都得留给他去啊。”
“你会解方程吗?”阳阳竟然有点好奇。
“哈哈,当然不会了,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毛妹没喝酒,脸上却有一股红晕,像她爸爸一样铁锈的红。
“不会最好,没有那么烦,不读书更好,你爸妈真爱你。”阳阳又嘬了一根米粉,虽然他不喜欢农村的环境,但他倒不挑剔这里的食物。
“哈哈,你们外面的人经常说‘爱’和‘喜欢’的吗?不觉得害羞吗?”
“对亲人说当然不会了。”阳阳越加喜欢这个米粉,“那你不读书了,你以后要干嘛呢?”
“在家里做工啊,再过年把年就出去打工呗,再老几岁就找个男朋友然后就结婚了。”毛妹说的很坦然,好像这是一套多么平常的未来流程。
她吃了一片肥得流油的扣肉,毫不忌讳地大口嚼着。阳阳觉得这和何敏吃苹果的时候很像,但他也记得李倩婷吃面包是一点一点撕下来吃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只土狗就已经在桌子下来回窜了。当土狗钻到阳阳脚下他才看到,这只狗非常丑,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自出生就没吃饱过东西,毛发稀疏而且身上非常脏。它低着头寻着客人吐下的骨头,用湿润的鼻头贴着比身体还脏的地板来回嗅。阳阳本来还想摸摸它,但是他看到这只狗的眼框里有一个小肉瘤,非常诡异和怕人。于是他只好收回手,把一些吃剩的东西小心地扔在地上等它过来吃。
少年继续吃着可口的米粉不再说话,毛妹也默默吃着东西,偶尔有吃空的盘子她就会捡走再从锅里打一盘新的出来。这张桌子上牛狗几个人已经酒到正酣,把这一片的气氛炒得比酸辣鱼还火热。男人桌也是时不时爆发一阵大笑声,吓得隔壁女人桌的婴儿时不时痛哭,偶尔也就打断了妇女们聊不完的家长里短。只有老人们认认真真地吃着饭,喂着暂时丢给他们照顾的孩子。
不知道吃了多久,这个时候牛狗和小志他们已经干了几瓶啤酒,终于是停了下来。阳阳发现小志的酒量好了很多,到现在也还没有像上次在夜市时的疯疯癫癫。他们几人相视而笑,又没有什么话好说,最后还是牛狗说去外面走走瞧瞧大家才有点盼头。
小志拉阳阳走的时候,阳阳还不忘问毛妹要不要一起去,因为她也吃饱了但是似乎还得继续端菜收碗筷的工作。毛妹有点受宠若惊,随后憨憨一笑婉拒了。
一行人匆匆跑出门,把门外几只吃饱晒着太阳正打盹的狗吓醒了,它们本能地跑开。阳阳这才对“农村狗不咬人”这句话心领神会。
剧烈的阳光把空气烧得滚烫,每吸进一口都好像被呛着了,随处可听见的知了声就像是正上刑的犯人。
几个少年过了酒气的兴奋很快被太阳灼得烦躁起来。然后他们就合计出一个新计划——钓龙虾。
这在农村孩子里是正常得好比去地上劳作一样的活动。找一片浅池塘,用一根不长的白线或者是鱼线,连着一根棍子吊着一小块儿臭猪肝就往那塘里一放,那些比猪还笨的龙虾就会稳稳地夹在上面。就算是被人钓上来都还不舍得肉而放开大红夹子。
“大红袍蠢又贪,投胎做人准是官”,牛狗如是说。
“小光头,小光头——”牛狗喊道,他们进了一间青瓦木屋,门没关,里面也没人,看来是去别处吃饭了。房子里犹显昏暗,而且有一股阳阳讨厌的鸡屎味。
“我先去里面拿鱼竿出来,你们在这里等会儿。”说着,牛狗就径自走去里屋了。
“你这算不算私闯民宅啊?”小志调笑道。
“算啊,快叫110过来抓狗。”麻杆配合着说。
“农村里警察怎么管啊?真是蠢。”牛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哎,你们?哦,是小志和麻杆啊。”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人进门了,是个光头。
“哟,小光头啊,好久不见啊,头发还没长出来啊。”麻杆亲切地上去摸了摸他的头。
“哈哈,哪有,又剃了。”小光头倒不介意,任麻杆摩挲。
“哟,回来了啊。”牛狗出来的时候多了几根细竹棍,每根上面都系着一根很难看见的鱼线,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破旧的铁皮桶,“你家猪肝在哪儿?”
“你们去钓龙虾啊?”
“是啊,难道屌(钓)你啊。”
大家对于牛狗的荤笑话抱以热情的笑声,只有阳阳觉得有点尴尬。
几个伙伴跟着小光头走进一个更黑的屋子,他拉开黄灯泡,一股枯萎的颜色笼罩着整个空间,似乎这一照生气全无。这里是厨房,狭窄得几乎要他们竖排着进去,连转身都很艰难。小光头从旧得发黑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裂口大碗,里面是一些猪杂。他挑出一块猪肝自顾自切了起来。
“最近好久没见到你了,读书的日子也没见你在学校,周末也不见你待在镇子上玩,做‘蛮子’去了?”小志问。
这“蛮子”在他们那儿的官话里是小偷的意思,听起来略微凶恶的词竟然是形容偷偷摸摸的小偷,如此可见以前镇子上的小偷是有多凶残了。阳阳打小就听过,有人当场抓到蛮子事后被蛮子帮找出来打死的事。周丽就经常告诉他不要逞英雄抓蛮子,管好自己的东西别被偷就好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阳阳眼里的小偷就和强盗、恐怖分子一样可怕。
“哈哈,是啊,去偷你家的米了。”小光头笑着说,他把切下来的两块猪肝扔到牛狗提着的铁皮桶里,“先出去吧。”
一帮人又来到外屋,还是昏暗,但是阳阳觉得比刚刚的灯光好受多了。
“你不一块儿去吗?”牛狗听到小光头的送客声。
“不去了,我等下要去镇上,去做那个身体检查。我准备明年去当兵了。”小光头这才说出他最近极少露面的原因。
“哦,所以不读了吧。”小志说。
“唉,我们这种又不是读书的人,读那么多有什么用。”小光头叹了口气。
接着他又开始说:“即便我真的考得上大学,我怎么上?把这破屋子卖了都不够呢。我家里就我爸搞那一片地,我老妈子有病你们也知道,估计你们是再也吃不上我妈做的粽子了,她这病估计是好不了了。那吸血的医院怎么喂得饱啊,现在能拖一天是一天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坦然,不同于阳阳天生的纸娃娃脸,他是真的在心理上接受得无悲无喜。
“你几个姐姐不是去打工了嘛,那不是有钱了,你不用这么怕的吧。”麻杆想了一下说。
“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崽,我不去抗这个屋顶还要叫女的去啊,真是的。”小光头笑骂道,“再说,那几个败家的,自己能吃得饱就可以了。”
“哎,算了算了,当兵也好,当个几年回来就有钱了的。然后相个老婆,翻修一下房子,再找份事情做就好了,让你爸享享福,多好啊。”牛狗默默抽了根烟,给了小光头一根,他推掉了,说是体检过了再抽。
一堆人就走,小光头出门送客。
阳光依然燥热地射向大地,每一丝腥臭的水汽都无所遁形,天地间仿若一个巨大的蒸笼。
牛狗丢掉烟头,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这热气使得人烦躁,叫人莫名的火大,但是有脾气却又发不出去。麻杆则更没有耐心了,他本来就不喜欢农村,因为和牛狗关系好才过来玩,这毒辣的天气更勾起他心中的不愉快。他感觉脸上的痘痘热得发痒,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脸上爬,这下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更眯得看不见了。小志也低着头闷着走,似乎脚上的人字拖烤化了,踩在地上粘糊糊的。
几个少年走去池塘的路上没有话语,多说一句都费人气力,耳边声嘶力竭的知了声发麻着人的头皮。
阳阳跟着有气无力地走着,他看着斜躺在前面的影子,又短又矮。
烦闷的空气直到一阵乍响的鞭炮声践踏才开始有点活力。
大伙儿回头一看,牛狗立刻明白了。
“嘿,有人结婚,咱们看看先吧。”牛狗来了兴趣,一扫刚刚的苦闷。几个好伙伴躲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下乘荫,饶有兴致地看着迎亲队伍。尤其是阳阳,他还从没见过农村的婚礼。
走在前面的两个高大青年正斜举着两根细长的竹竿,每根竹竿往下吊着一串很长的正在燃放的鞭炮。阳阳觉得这俩人有点像学校升旗仪式上升旗手的姿势,只不过方向不一样,而且这俩人面带喜庆,步履稳健,丝毫不怕飞溅的火炮,那威武的样子比抗国旗的人更甚。两人的身后是迎亲队,周围跟了一群嬉笑围观的人,有小孩子妇女,更多的是特地赶回来的年轻人。虽然是参加婚礼,但是他们的衣着就是平常日子穿的衣服,非常朴素,有几个穿着深色裤子的女人裤腿上还有下地劳作时粘着的黄土。这些人的肤色普遍黝黑,像是土地的颜色,他们加一块儿走就好比一块滚动的大地。被这人群簇拥着的是一辆简单贴着红色图案的双轮车,车上坐着一袭红色旗袍的新娘,还有一个站着为她撑伞的伴娘,伞也是红色的,在人群里十分显眼,宛如落在黄土地上的一朵红花,而那拉车的人自然是新郎。此时的新郎穿着西装皮鞋,却戴着个破烂的草帽。他半弯着腰向前拉着车,如一头耕田的老牛,但他的脸上十分欣喜。
“这农村的婚礼倒是有意思哈。”麻杆眯着眼说道。
“哈哈,这是在说新郎要为新娘做牛做马吗?”小志问。
“演是这么演,进家门了就不知道谁做牛马咯。”牛狗笑笑。
鞭炮响完的时候,迎亲队在一个刚刚装修过的新楼门前停了下来。新郎放下双轮车摘下破草帽,他牵着新娘下来,乍一看穿着高跟鞋的新娘比新郎还高。新郎是黝黑体壮,新娘是肤白貌美,肚子上似乎微微有些隆起。
新郎领着新娘小心地跨过那门前的一个火盆,然后新郎抱着媳妇儿进门了,围观群众欢呼着也挤进门里,欢声笑语这才慢慢消失作罢。
“新娘长得还可以嘛。”麻杆笑眯眯地说。
“又不是你家的,回自己床上再慢慢想吧,哈哈。”牛狗打趣道。
“过节的时候结婚,好日子呀,双喜临门。”小志忍不住开口。
“这么会说怎么不去当司仪啊。”牛狗又说,“这家人是村长亲戚,有钱得很,那女的看起来就不像是村里人,没钱谁还往村里嫁啊。”
“嚯,你这是眼红啊,谁让你爹不是村长呢,羡慕去吧你。”麻杆哈哈大笑。
“妈的,老子以后也不在这儿了,外面好看的女的多得很,谁还眼红啊。”牛狗一脸不屑。
“好看的女的瞎了眼看上你啊,你有钱再吹牛逼吧。”小志也参一脚。
“钱慢慢赚啊,反正还有那么多年去了,我以后娶的人现在还没生出来呢。反正现在的女的就看有没有钱根本不管你人怎样。我表哥说了,在那些大城市里,哪个有钱老头没有几个干孙女,你以为真的就白养啊,还不是换着操啊,所以才叫‘干’孙女。”牛狗最后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有钱真他妈的好。”
阳阳听到最后也没明白牛狗到底是在骂有钱的老头还是那些干孙女,也不理解他生气是气自己没钱还是气女的都为了钱。
一行人继续上路,太阳似乎收敛了一些。
池塘边,树荫下。
“这是什么啊?”躲在树荫下的阳阳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这是‘水葫芦’,很毒的东西。”牛狗说。
这是一片不足三十平米的小池塘,周围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树木。从一条黄土乡间小道往里凸出一小块儿平地,依着树荫下长,看起来有点像个小岛屿,少年们就站在上面。阳阳问的东西几乎长满了整片池塘,就只有平地正前方的一小块地方没有被波及到。像葫芦一样的果实长在水里,往外冒出一片叶子,这片池塘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叶子,密密麻麻的像一只只青色的耳朵,看起来就让人心情不好。
“这东西确实不是好东西。”小志拔起一个水葫芦,然后往池塘深处一扔。
“为什么?真的有毒啊?”阳阳对毒的认识还是武侠剧里的那些知识。
“这东西,一扔水里就像配了种似的疯长,停不下来。你看,池塘都快被盖死了,里面的鱼啊虾啊都快被闷死了,时间一久这水都会变臭的。”牛狗拔起好几个水葫芦也往里面一扔。
“谁让你们村把这东西弄进来啊,还不是自己笨。”麻杆利用手长的优势把稍微靠岸边远一点的水葫芦拔起。
“原来是听说这东西长得快不用施肥,正好可以用来喂猪,谁知道这东西长得比猪吃得还快。”牛狗开始用竹棍撩。
“真是为猪着想,猪想得真周到。”麻杆又开始调笑。
但是这次没人笑,因为牛狗突然接口道:“麻杆你够了吧,今天一天都在嘲笑我们村,你不是农村人很了不起啊,镇里的人怎么了,你别吃农村种的米啊,我操!”
“行行行,你们农村屌,你们厉害你们厉害,我不说了行吧。”麻杆看到事情不对赶紧改了口。
“哎,不用说什么农村不农村的,谁家祖上八辈不是农民啊,都是农村人了,别这么计较。”小志笑脸打圆场。
没想到牛狗依然不舒气,他接着说:“是这么个理,谁也都知道。但是就是有些人觉得农村不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农村人,连祖宗都不认了,你说这样的人有脸没脸。”
“妈的,现在是你够了没有。不就开开玩笑嘛,开不起啊,像个女的似的小气。”麻杆也开始有点不耐烦。
“都别说都别说了。”小志用力按住想要再说什么的牛狗,又从他身上翻出一包烟。
小志先给牛狗点上,然后是麻杆,最后自己也抽上了。他用力吸了一口,但是被呛得猛咳嗽。
“哈哈,小朋友,不会抽烟哥哥教你啊。”牛狗从鼻子里喷出两丝烟带,大笑着。
“一开始别吸那么大,慢慢地入肺,慢慢地吐。”麻杆也示范了一下。
这是阳阳第一次见小志抽烟,隐隐觉得有些别扭,便问:“小志哥,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啊?”
“哦,我就最近,抽着玩玩的。”小志吸了一口又被呛了一下。
“来来来,阳阳也来一根吧。”牛狗笑嘻嘻地打开烟盒。
“你不要带坏小孩子好吗。”麻杆笑笑。
“嗨,不会,反正以后也是要抽的,现在我们教教他,不然以后像小志一样丢脸就不好了,哈哈。”牛狗肆无忌惮地嘲笑小志。
“哎,算了算了,别逗他了,小孩子别抽烟。再说了,以后也不一定要抽啊。”小志把牛狗想递出去的烟盒拿了回来。
“以后不抽会被说是娘炮的,那些男的就不跟他玩了。”牛狗竟然认真地担心着。
“去你的,阳阳别听他们的,以后最好也别抽,吸烟有害健康,而且还贵。”小志把拿回来的烟盒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哦。”
阳阳不禁又想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人真是奇怪,一些所谓的好事,明明是一些自己都不想做的事情,却都劝着别人去做。
抽完烟,牛狗把猪肝一点一点绑在鱼线上,阳阳这才看到鱼线是没有鱼钩的。每人都拿着一根竹棍各自找个地方就坐了下来。
被他们清出来的这一小片池塘露出了黑色的水面,池塘很浅,下面的淤泥很厚,像是埋葬着许多秘密。
几个少年各自垂钓。阳阳起初以为这和钓鱼一样需要很长的时间和耐心,让他惊喜的是,刚坐下来没多久就有人钓上了一只。
那人当然是牛狗:“看,屌不屌,快吧。”
他慢慢一提,线末端的猪肝上已经吊着一只红色的小龙虾,它生怕掉下去似的,随着绳子荡到牛狗那边的时候还不忘了用上另一只夹子夹紧。
“哈哈,真是只傻虾,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东西,猪都比它聪明。”牛狗一只手抓住了它,用拇指把它的夹子抵在外面,轻轻一拔就下来了,再一丢,扔进铁桶里。
阳阳十分好奇地走了过去,看到那只弓着身子的虾正在绕着桶壁游走,两只凸出来的眼睛呆呆地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长长的胡须有气无力地贴在桶壁上,那两只大夹子像两杆枪一样杵着,像是在探路,嘴的部分不时冒着气泡。
“原来真的会傻得冒泡。”阳阳这么想。
“阳阳过来,你的鱼竿好像上钩了。”小志在后面喊。
阳阳过来的时候看到他的鱼竿动了,他慢慢往上提,一只褐色的小龙虾露出了水面。阳阳的动作很慢,它完全有机会逃走,但是它不肯放弃这一块诱人的猪肝,任由阳阳将它吊了起来。
“阳阳用手去接。”小志在旁边指导。
“我我我……不敢。”阳阳看着被拉起来的小龙虾张牙舞爪的,生怕被夹着手,迟迟不敢荡过来。
“没事,先弄过来,我帮你接着。”
小志一只手拿着阳阳的竹棍把它荡过来,另一只手很快就接住了。
“你看,像这样。”
小志拿到阳阳面前向他演示抓虾的方式,然后慢慢拉着阳阳的小手教他抓上去。
手里适应了湿漉漉的感觉后基本上就行了,阳阳这么觉得。虾的其他小脚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锋利,把两只大夹子抵在外面后它就没有可以伤害到手的东西了。阳阳很快掌握,这只虾在他手里被随意把玩。
钓虾果然有趣而且简单,不费多长时间桶底就满了。这些虾一旦上了钩有的甚至甩都甩不掉,麻杆就演示过一次。他钓上一只虾后站直他那麻杆一样瘦高的身体,再举起瘦长的手臂,把那鱼竿上的虾举得特别高,然后怎么甩都甩不下来。
“你吊在十层楼的时候也同样怎么都不肯松手的。”小志一语点破麻杆的实验。
“那是这只虾蠢了,我又不会被人吊起来。”麻杆站立不动,像投篮一样直接把虾甩到桶里。
竹棍往外拉的时候龙虾卡到了铁皮桶的环把手没有掉下去,然后他用力一拉,龙虾立刻断了只夹子掉了下去,阳阳看着心疼地眯了眼。
“球进!”麻杆得意地说。
黄昏,天色金黄,就像农耕时扬起的土。
桶里自从刚刚满了底,进展就没那么明显了,现在四个人大概要等上十几二十分钟才会有一个人的鱼竿上钩。
“不行,这一片已经没有了,这样等就搞不到多少龙虾了,直接下去捞算了。”
说着牛狗已经开始脱衣服,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只剩一条红内裤了。阳阳这才发现他的胳膊和腿都很粗壮,上次在河边没看仔细,这下惊为天人,看来“牛狗”的名号不是说说的,他简直就是一小牛犊。
“哈哈,你可以的,你捞到就扔上来好了。”麻杆欣赏地笑着。
话不多时,牛狗就扶着这块平地慢慢地滑了下去,水刚好漫过他的膝盖。
“有点凉呀。”他在水里慢慢挪步。
“要不要穿人字拖啊,当心下面有玻璃啊。”小志问。
“得得得,快扔给我吧,我感觉下面有点刺刺的。”
牛狗接下人字拖浸入水里穿上,然后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就现形了。
“哈哈,这下就不怕了。”
他开始大闹池塘,踢着踩着水,时不时还向小志他们泼水,池底的淤泥全都被搅了上来,水变得更黑了。
“别闹了,快捞呗,差不多要回去吃饭了。”小志笑骂道。
“要捞也要去里面,外面的已经被我们钓完了。”
说完,牛狗大摇大摆地往池塘深处走。他一拔掉水葫芦就往两边丢,每只手拔起两三个,看起来破坏东西非常令人痛快,尤其是这东西还是有害的。牛狗动作迅速,很快就被他清出来一大片空着的区域,而那两边自然就堆满了水葫芦。但是牛狗似乎对拔水葫芦很喜欢,他没有停下来,继续着他的破坏。几年后阳阳看了一部叫做《金刚》的电影,当他看到那只大猩猩的时候立刻想起了此时此景。
“差不多得了,又没人会感谢你帮他们清理水葫芦。”麻杆说。
牛狗开始捞了,他俯下身子用两只粗壮的手臂开始在水下摸索,那些淤泥像头发一样缠绕他的手。他撅着一个大红屁股对着伙伴们。
“像不像猪屁股,哈哈。”麻杆悄悄地和小志他们调笑。
“搞得太浑了,都看不见了。”在远处没听到他们说话的牛狗开始意识到自己刚刚做错事了。
“没事,就等你了,你看着来吧,你不行就我来。”小志面不改色地使了激将法。
“妈的,等着,一会儿捞上来可别吃剩了。”牛狗开始大幅度地移动捕捞。
效果立竿见影,牛狗随后扔上来一只破的皮鞋、两颗象棋棋子、一个锈迹斑斑的安全帽、一条花内裤、一个针头等等,偶尔有小龙虾的踪影。
“你在捡垃圾吗?”麻杆一脸鄙夷。
“妈的,摸到什么是什么呗,万一龙虾就躲在下面呢。”牛狗继续工作。
“还真是什么都有呢,有钱就好了,哈哈,牛狗找找有没有钱啊。”小志用竹棍撩起那只破皮鞋,淤泥和污水从后跟的破洞里流了出来,有股淡淡的腥臭。
“钱肯定没有,倒是可能找出一只手来吓死你他妈的。”牛狗大笑。
“有手?人的手吗?”阳阳惊恐。
“别听他吹牛逼,都是假的。”小志摸摸阳阳的脸,他知道阳阳还是个会害怕恐怖片的小孩,这样的刺激会吓到他。
“嚯!谁吹牛了。”牛狗没有看他们,边捞着龙虾边说:“在以前啊,还是听我奶奶说的。说是那个时候有搞计划生育,那时上面的政策还没有进村里,村里的年轻人哪管这么多该生就生呗。谁知这边孩子刚落地,那边就有干部来说生不得。那人能肯吗,结果呢,有钱的交罚款,没钱的就想辙呗。”
“想什么辙?”麻杆突然有点兴奋。
“留一个,能送的就送,剩下的就都喂鱼了呗。”
牛狗十分坦然,但是一颗豆大的冷汗马上从阳阳的头上流了下来,在这暑气蒸腾的三伏天他的脖子在冒寒气。
“那些还没生下来的孩子就被拉去引流了,你们知道吗,有些都已经有人形了,甚至有的弄出来都会哭了,唉。”牛狗叹了一口气,“可是那有什么用呢,都埋在这淤泥里了。‘宁愿血流成河,也不多生一个’,哈哈,那时的口号多霸气啊。
“到现在,没有原来那么严厉了,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不过听说最近一次有人往水里丢孩子是去年的事。是村里那个脑子有点毛病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就被一个外来的男老师搞了。本来那男的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教小孩也蛮好的,谁知道他竟然是那么个狗屌出来的畜生。那个傻妞去接她弟弟放学,回去的时候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拉到野地搞了。要不是有一次她弟弟问起这件事,她爸妈都还不知道呢。”
“后来呢。”不知道谁问。
“后来检查出来就是怀上了呗,那时已经打不了了,那个男的只好说会负责,先不要张扬出去,等孩子生下来就娶那个傻妞。要不怎么说生出个傻妞呢,她的父母也是挺蠢的,真的就信了他的邪。后来肚子大到装不下就要生了,你猜怎么了,那个男的跑了,不在我们村教去了外地,谁知道去了哪里。
“这肚子装不下就得生了,生下来谁养啊,她的弟弟都还是小孩,哪里还能再养得起,而且这说出去是被□□生出来的也丢人啊,又不好说是他爸妈生的,她家交不起也更不想交那罚款了,生她弟的时候就已经罚过了。他们四处找人贩子想卖掉,但那阵子政府查得严,也没法找,孩子眼看就要出个模样了,最后她爸妈实在没辙就让那傻妞把孩子扔了,因为就算查出来也是这个神经病做的,都不用坐牢,天衣无缝的计划。
“唉,后来这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事情传出去了他们哪儿还有脸待啊,外面天天都有人在后面骂那个傻妞,谁受得了,真是造孽。”牛狗摇了摇头,甩了甩遮住眼睛的刘海。
“为什么那女的会被人骂,她不是被坏人欺负的人吗?”阳阳第一次想说话。
“哈哈,阳阳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有些事情没有绝对的坏人和好人的。”牛狗继续在水里摸索,“这几年也都有些蠢女人被人搞,等大了肚子后才敢让父母知道。有的男的还好肯负责就嫁了,不负责的早他妈跑咯。你说以前是有孩子舍不得打,现在是一有孩子就打掉,这就是社会进步吗,哈哈。对了,我看今天那个新娘就是怀了孕的,都有点肚子了,还算她运气好,男人肯要。”
“唉,我怎么就碰不上傻的女的呢,多好啊,搞完就跑,哈哈。”麻杆笑了笑。
“你以后有老婆就是傻的,哈哈。”
阳阳沉默,只有麻杆和小志迎合着牛狗笑着,他的身体在微微打着冷颤。他盯着水面,看到倒影被波纹打得时隐时现,脸上没有表情,像个纸娃娃一样。
“啊,有小孩!”阳阳突然大喊,飞快地躲到了小志身后。
这下吓到了所有人,他们先是一惊,然后慢慢靠近阳阳指着的地方,牛狗在水里也慢慢地走了过来。从岸上看下去,那黑乎乎的淤泥下确实有一个东西看起来像个小孩的脸。
几个少年默默倒抽了一口凉气,牛狗慢慢地把已经被淤泥弄得很脏的手臂探了下去。
“我操。”牛狗被吓得抽回了手,差点跌进水里,他摸到了一个很像大家所想的东西。
岸上的人被吓得退了一步,只有牛狗定了定气,顿了一会儿后猛地一抄,带上来一堆淤泥和水花。等那些杂物都落下,大家定睛一看,那确实是个“小孩”,只不过是个婴儿样的玩具娃娃。有鼻子有眼的,做得和真的一样,丢水里还真的会认错。
“我操,吓死我了。”麻杆和小志几乎异口同声。
小志让躲在身后的阳阳出来看,而阳阳半推半就,半虚半掩地看了过去。牛狗举着的是个娃娃,但是身上只剩下一条胳膊和模糊的头颅。娃娃浑身光溜溜的,没有□□官,没有头发,被淤泥浸泡得非常肮脏,塑胶身体几乎泡发腐烂,脸上水彩涂抹的样子原本是个开口笑,但是现在模糊一片,只有一只眼睛还有颜色,眼睛里没有情绪。它仿佛在盯着所有人看,整张脸都是模糊而扭曲的,它的视角就跟刚刚出生的孩子看着他们一样。身体上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洞里正不断流着黑色的水,还有淤泥。阳阳看到那流出来的东西,一下想起那天在夜市里见到有人宰杀黄鳝时流出来的血液和脏器,这使它看上去更像个真实的弃婴!
阳阳缩回了头,觉得自己要吐了,眼泪混着胃酸的感觉比反胃还来得更强烈汹涌,他勉强忍住了情绪,只是让牛狗赶快把那个“小孩”扔掉。
小志不停地摸着阳阳的脑壳,知道阳阳被吓坏了,便赶紧让牛狗扔掉。牛狗倒觉得没什么,他捏了捏那个娃娃空荡荡的身体,从里面喷出来的空气和水在挤出接口那个洞的时候发出了尖锐的“嘶嘶”声,听起来像一个人尖叫。阳阳吓得身体缩得更紧了,小志还在不断抚摸他的脑壳。那个娃娃身体里的空气榨出来后,立刻变得皱皱巴巴,像一团死泥,牛狗这才把它当做垃圾一样再一次扔进了池塘深处。
晚饭时间,几个少年提着大半桶龙虾满意而归,夕阳在山头没了一半,像一张倒置的血盆大口。
阳阳从刚刚折磨的情绪里摆脱了出来,倒不是因为那满屋子的菜香味,而是他被别的讨厌的东西分散了注意力,和他一起烦恼的还有麻杆。他们两个人因为中午用过后随意清洗的筷子和碗感到不舒服,这筷子摸上去还是湿的,甚至有水滴滑落。
“城里的洁癖犯了”,这是牛狗对他们俩说的。
另一边,小志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毫不含糊。他鼓励阳阳奉行“不干不净吃了没有胃病”的原则,而后者和麻杆正在用纸巾擦着筷子和碗。
晚饭和午饭的菜一样的,就是用中午吃剩的菜热了一下,唯一多的菜是少年们的功劳,也就是那些小龙虾。
那些鲜红色的虾用红辣椒加上香油,整个放锅里一炸一炒,那气味便早已先夺人心。最后整盘端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放光,当家的牛狗大叔用响雷一样的声音夸赞这几个少年,用的是他们的白话,阳阳被这突然的声音吓掉了筷子,又得重新擦一遍,最后牛狗给了翻译。大家其乐融融,门外又响起鞭炮声,一阵喜气洋洋之意,大家开始分享美味。
“嘿,牛狗,你刚刚在池塘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大家吃饭开始互相聊天,麻杆或许依然是“城里的洁癖”而不想动筷,所以他又问起了池塘边的事情。
你不吃也不让别人吃啊!阳阳心里想。
“那当然是真的了,我什么时候吹过牛逼啊。”牛狗在剥一只小龙虾的壳。
阳阳也夹起来一只,他想赶紧吃饱然后走开,不想再听到有关池塘边的故事。
“你们知道小龙虾是怎么来的吗?”牛狗一脸得意地嚼着小龙虾,一边看着几个伙伴疑惑的脸。
“这龙虾呀,原来是从日本那里传过来的。传来干嘛呀?吃尸体呗。”
阳阳呛了一口,把嘴里的一只龙虾夹子吐了出去,辣椒烧得他喉咙疼,小志赶紧给了他一杯雪碧,后者一饮而尽。
“当年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杀了我们多少同胞啊,就当年的南京大屠杀就三十万人啊我操他娘的。那么多尸体不好处理啊,于是他们就引进了小龙虾这种吃尸体的东西。你刚刚还问我池塘里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你看池塘里面有这么多龙虾就知道了啊,我肯定没有吹牛逼啊。”
说完,牛狗嘬了一口龙虾夹子里的肉,好像刚刚他说的一切都于此无关。
“那你怎么还吃得下啊?”阳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只见牛狗没有说话,一抹坏笑挂在脸上,依然吃得十分有味道。
“傻呀,别被他骗了,他就是吹牛逼的,要不然怎么是‘牛狗’啊。阳阳你快吃吧,要不然就被他吃完了。”小志往阳阳碗里夹了两只小龙虾。
阳阳早已没了胃口,因为牛狗继续和麻杆说他们村里的一些往事,涉及到堕胎、吸毒、村长故事等等,他觉得实在倒胃口,匆匆扒了两口饭又喝了一杯雪碧就和小志说他吃饱了。阳阳一个人走到旁边的电视机,看到坐在旁边的毛妹就打个招呼坐了过去。毛妹吃得很快,因为这样才可以空下来听听客人要什么东西,或者可以及时撤掉空盘子换上新菜,这是她回答阳阳的。
电视上正放着电影《古惑仔》的光碟,毛妹说这是上次牛狗带回来的,有一整套系列。旁边的餐桌上依然被火热的划酒拳声音充斥,他们这边的电视开到了最大声才勉强听得到。
电影里正放到由郑伊健扮演的“陈浩南”与黎姿扮演的“小结巴”初次相遇的情景,小结巴偷了陈浩南的车,后来被陈和他的兄弟们耍了一次,大晚上把小结巴一个人留在了山顶。陈浩南没有像以往电影男主角那样怜香惜玉地回头,而是潇洒地开车走掉,小结巴跟在后面结结巴巴地大骂陈的不是。这个场景逗笑了屏幕前的三个人,小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怎么样,小结巴漂亮吧。”小志说。
“可她不是结巴吗?”阳阳问。
“结巴怎么了,长得多漂亮啊,而且心肠还好,讲义气。”
阳阳没有说话,在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里偶尔不经意会构想起自己的另一半长什么样。而这些可爱的想法里基本有一个共同的地方——趋于完美,因为在小孩子看来世界和另一半都应该尽可能的好。阳阳还只是个孩子。
“你是不是想要像小龙女一样的女孩啊?”
阳阳诚实地点头,很干脆。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这么想,自己的女人要多好多好,可是慢慢你会知道的,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人。其实,你喜欢一个人那么她就已经是完美的了。”
毛妹在旁边听着这两个城里人随随便便地说着喜欢,说着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便悄悄走开。
“过去我很想要一个小龙女,现在我想要一个我的小结巴就好了。”小志脸上晕开一抹红晕,不知道是啤酒还是情意。
“那莹莹姐是‘结巴’吗?”
“哈哈,你这孩子还挺会问。她是我的小结巴,也是我心里的小龙女。是照亮我的烛光,也是我爱的星光。”
阳阳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他这么夸小志:“小志哥真像个诗人。”
小志特别得意地说:“那当然啊,你以为我最厉害的是打球吗?不是,你哥我的文笔才是最厉害的。”
电影里陈浩南和小结巴正式交往,开始成为彼此的男女朋友,“山鸡”领头的兄弟们纷纷调侃祝愿。
“哈哈,真好呢。”阳阳难得的笑了。
“可是后来小结巴死了。”
“什么?死了?怎么死的?”阳阳特别惊讶,好像是自己的女朋友死了一样。
“是真的,《古惑仔》系列我都看完了,小结巴被一个叫‘乌鸦’的打死了。”
“乌鸦是什么人?”
“坏人。”
“那应该是很坏很坏了。”
“简直罪大恶极!”
阳阳顿了一下,接着问:“那莹莹姐会一直好下去的吧?”
“当然!”小志回答的比石头还坚定:“不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只‘乌鸦’,也绝不会伤害到她。阳阳,你信我吗?”他看着阳阳的眼睛。
阳阳也在看着他,没有表情:“当然啊,我什么时候都相信小志哥的啊。”
小志笑了,没有声音,嘴巴里的牙齿像两轮相互倒置着的月牙。
酒足饭饱,正是离去的时候。
在那之前几个小伙伴最后出去了一下,说是把钓虾的桶还给小光头。
桶里还装着十几只龙虾,这些虾因为没有被煮掉而依旧活蹦乱跳。小光头那儿离牛狗大叔家不远,不一会儿就寻到了。那间简陋的木屋里面透着鸡蛋黄一样暗淡的灯光,没有一点生气的颜色仿佛在告诉来客,这家人也是一样的死气沉沉。
“嘎吱”,木门开,是一个面容苍老头发花白的男人开的门,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大家,眼里浑浊得像池塘水。
阳阳刚想说声“爷爷好”,却被牛狗抢先用白话问候了一句:“叔啊,是我们啊,找小光头的。”白话里的“叔”听起来还是依稀可认的,阳阳才庆幸刚刚没有嘴快。
男人仿佛才刚刚看清他们似的,面色变得柔和了一点,他朝里面叫了一声然后走进去换小光头出来。
“哟,是你们啊,今天钓了几多啊?”小光头用一种不符合他们家气氛的笑容迎接牛狗等人。
“哦,蛮多的,我们还给你留了十几只呢。”牛狗把桶和鱼竿还给了他。
“今天体检怎么样,过了吧?”这是小志问的。
“哦,矮了一公分,好说歹说才让那人把身高补满填了上去。”小光头有点不好意思。
“嗨,没事,过了就好了,谁也不会去查的,大不了以后体检稍微踮点脚,再说了一公分而已,你去部队的时候多去吊吊单杠就好了,总会长出来的。”这是牛狗说的,所以麻杆觉得特别搞笑,但是他忍住了。
小光头没有邀请他们进去,他们就站在门口聊天。阳阳闲的没事四处乱看,夜里村里的天空似乎更大了,木屋上连着一片璀璨的星空,可以看到远方的山野里有点点灯火。微风刮过一阵稻谷和玉米的味道,一扫白天的浊气,每个呼吸的人从头到脚都在舒畅。
阳阳站在最后面,却可以从门外的位置隐隐看到里面——一口棺材,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不知道小志他们看到没有。
“你出去以后机灵点啊,别那么老实呆板的,你这辈子唯一一次作弊就是这次了吧,做得很好啊,就得这样,你不作弊总有人作弊超过你的。
“有什么事就都说啊,我们这帮人的拳头从来都不曾软过,不论是是地痞流氓还是长官士兵的,欺负你就告一声,我就算是在台湾都赶得过来。”
“拍古惑仔呢,你又不是山鸡。”麻杆说。
牛狗回头瞪了他一眼,麻杆马上怂了。
“什么时候正式过去啊?”小志继续问。
“过几个月吧,这几个月就帮家里做点事就好了,反正不去学校了,也别来找我玩啊,我是大忙人呢。哈哈,哥哥我就率先毕业了。”他自嘲着。
“好好去吧,记得能回来就尽量回来吧,多看看你家老爷子。我看叔最近老了很多啊,一定是太劳累了,叔这辈子就是苦过来的,你可得让他多享享福啊。”牛狗帮他点了一根烟,自己也抽上了。
小光头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又面带微笑:“我当然知道了,哈哈。”
几个好兄弟寒暄了几句就散了。阳阳跟在他们后面重新向黑暗里走去,直到那间木屋的灯光在最后一个人的脚下穷尽,木门才又“嘎吱”关上。
牛狗他们不知道的是,小光头站在门前是目送着他们离去,也是在等脸上再也忍不住的眼泪流风干掉。小光头不知道的是,牛狗是故意走得特别快好让小光头不要等那么久,也是想快点走进黑暗里好让眼泪藏在阴影处。
“真他妈的造孽,我操。”牛狗朝着黑暗的空气骂了一句。
黑暗里除了牛狗擤鼻涕的声音一片寂静,静得像在棺材里。似乎在晚上,村子里的所有情绪都被收在了一个黑盒子里,只有几个有心人无心地打开了它,然后,就开始被情绪折磨。
两个男孩年纪的男人,在今天晚上都像个女人似的哭了。很多年后,阳阳在一次被眼泪洗礼时,他想到了今天,想到了今晚掉在地上的滚烫的泪水。
少年们早就坐在了皮卡车的拉货厢里,牛狗爸妈和牛狗大叔叔娘客套了很久,终于就走。牛狗爸爸一身酒气地来到他们面前,吩咐少年们等会儿坐好,不然掉在黑暗的山里会被鬼捉走。然后他笑呵呵地坐上了驾驶室,牛狗妈妈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他开慢点就好。一切安顿,车开了。
坐在外面的少年帮着挥手告别,对面的大人们出来跟了几步就回去了。阳阳没看到毛妹出来,在车上坡离开的时候他才瞥见她在那栋没有装修的楼房里,收拾碗筷,开始打扫,就像每一个惯节之后的工作一样。她爸妈簇拥着怀里的小孩进门了,他们笑容满面,留下毛妹一人就回了房间,看起来明天又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车在山间小路上飞驰,每一个弯道都过得刚好。车头破开的风从车身两边散开,拉货厢是个风的禁区,但也十分清凉。
几个好伙伴抬头看着星星,一两只萤火虫偶尔飞过,他们贪婪地吮吸着晚上山里最干净的空气,好像每吸进一口就会离头顶的星星更近一步。
“你爸真猛。”麻杆忍不住赞叹牛狗爸爸的车技。
牛狗没说话也没回头,直接用手敲了敲后面的窗子,车在三秒后慢慢减速至正常速度。这是之前说好的,如果他们嫌快就敲敲窗子让开车的人知道。
车速慢了,山间小路的穿林风吹了过来,像个温柔的女人拥抱着每个心猿意马的少年。
经历与小光头的分别,心境最平静的应该只有阳阳,他还不知道大人的分别与小孩的分别有什么分别。
在黑暗里,阳阳听到山脚下的溪流声,只是看不见那溪流的走向。但他看到了黑夜中的精灵,那山林的主人——无数只萤火虫。不知不觉,那些萤火虫竟然变得这么多了。成群而飞,结伴翩然,多如天上繁星一样的绚烂和美好。
那些萤火汇成的溪流在山林间游走,像一条飘在空中的金黄丝带。伙伴们都被这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
“我操……”
黑暗中阳阳听到有人把脏话说成感叹的语气。他自己也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从语文课上学到的一切都没法表达他此刻的感受。
“如果希望有颜色,那大概就是这样吧。”小志默默地说了一句。
阳阳如梦初醒,他惊讶着小志的比喻,同时又惭愧自己的词穷。
他们看着这条虚缈的金黄丝带向前飘荡,飘到了村口,照亮了光秃秃的篮球场;飘到了池塘边,照亮了池塘里的龙虾,和池底那数不尽的黑色过去;飘到了新婚之夜的家里,照亮了新娘泪痕的悲哀和她肚子里新生命的喜庆;飘到了没有装修的楼房,照亮了那个孤独的厨房,一家人都睡了,只有个女孩在洗堆成山的碗筷;飘到了那个小木屋,照亮了那个空空如也的光头和满头寒光的白发,照亮了那口厚重的棺材,照亮了这个贫瘠屋子里最罕有的生命的富足。
麻杆捉到了一只萤火虫,拉货厢里闪着一点光亮。他说:“你们知道吗,如果把萤火虫生吞下去身体就会发光,在晚上就不怕走夜路了,特别神奇。”
两个和他一样聪明的少年看着并嘲笑他的愚昧,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男孩二话不说抢过去就吞掉了。
另外三个少年满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这时,阳阳很难受地问:“我……我发光了吗?”
他们摇头。
“我……我要吐了……”阳阳扶着边缘往车外呕吐起来,呕吐物飞洒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