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善变的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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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阳终于不再算是篮球班里的小不点，他们可以被分在高级组训练了。他一直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会长大，后来发现原来长大很简单，就是等着时间从自己身上走过。
跟着小志时常走访各个球场打球，阳阳的球技已经突飞猛进，比他大的六年级男生们都没人出其左右，在篮球班里已经是佼佼者。这点还没等他自己察觉，就已经有人身前身后地追着夸了。
此人当然是大胖鹏。
“哎哟，阳哥，这个上篮真漂亮！”
“你看看这个三分，多干净利落呀！”
“嚯哟，什么时候学会胯下运球的啊，太帅了！”
“天呐，这招是科比的‘犀牛望月’吗？太厉害了！”
……
这一年里，大胖鹏来这里减肥的目的倒没实现，而且还黑了一圈，体型大了两圈，越看越像只熊，但是他嘴里的功夫却变得十分厉害。阳阳好几次都被夸得感到羞愧。
“都说了别叫我‘阳哥’，还是叫我阳阳了，听着太不习惯了。”
“好的阳哥，我知道了。”大胖鹏铁打一样黑重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
阳阳无奈，转头看到这一年里皮肤也变得有些黑的奇奇。他妈妈送他来的目的是想让他变刚强一点，别那么娇滴滴的，如今看来确实有点成效。老老实实地完成黄老师的训练确实使他的胳膊粗了一点，但是性格还是胆小怕事。
这两个好朋友的外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但是他们的基本功似乎都只是原地踏步，在同一届的训练生里并不算出彩。
阳阳帮他俩总结过进步慢的原因。奇奇是因为性子软，输在没自信，其实技术已经有点小成，却不敢与人对抗。自己瞎运着球还行，一旦有人来防守就怕了，就好像他见到高老师一样。很多时候都被一些技术还没他好的人吓得乱了方寸，手脚就忘记怎么动了。
黄老师放荡不羁的给了他一个建议，就是：“奇奇啊，一看你都还没打过架吧，赶紧找个人打一架算了，把你内心的阳刚之气给打出来。一个男的怎么可以这么扭扭捏捏，将来你恐怕连你老婆都保护不了。”
后来在一次训练的时候，奇奇真的碰到了一个六年级的男生找茬。奇奇企图用言语化解，但是那人不依不饶不断靠近奇奇，就欲动手的样子。奇奇鼓起十几年积攒的勇气推了他一把，之后那人怒气十足地走开了。奇奇为此感到惊喜和自豪，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推别人，他这才体会到以前那么多人喜欢推他的感受竟是这么美妙。他兴冲冲地把这件事说与阳阳听，后者也很为他高兴，并鼓励他下次可以继续这么解决麻烦。虽然阳阳知道，当时那个找茬的人被奇奇推了一把后是看到阳阳正走过来他才走的。
大胖鹏是因为性子太硬了，输在火气大。他那走在篮球场上任何地方都能成为焦点的身材是他运动最大的阻碍，却也是他打球最强大的武器。他打球的定位是中锋，几乎不需要运球，就站在篮板底下抢篮板和防守。在训练班里，几乎没人可以顶得动他这座山丘般的身体。他拿着球不需要多花哨的运球动作，直接硬推着人进攻就可以了，而且几乎也都是碾压式的。大胖鹏逐渐也就放弃了痛苦的减肥念头，觉得留着这副身体也未尝不好。所以对训练不再刻苦，技术就没怎么长进了，只有在篮底下投篮的准头好了一点。
黄老师苦口婆心的给了他一个建议，就是：“小胖啊，你不能总仗着自己的身体去打球，打球用的脑子和技术。等万一那天你迎来了一个像我这样的对手你不就没有优势了嘛，你要静一静打球的脑子，好好夯实技术。即便是在篮板底下也有它的门道，你还得好好练啊。”
往后的训练里，大胖鹏变得不那么急躁。以前有人把球传到篮下给他，他会立马顶开身后的人然后投篮得分。但是他听从了黄老师的建议，就不再急躁，开始学着冷静。于是他每每拿到球后，不急着顶开后面那个对他来说毫无威胁的防守者，会等到后面变成两个人三个人以后，再用力地顶开他们几个然后投篮得分。这使得他自己的攻击力扩散到更多人身上，一场对抗赛下来，对面的人会因为不能车轮战的防守他，很快就会全都累趴，从而，他们队就会取得胜利。大胖鹏顿时觉得黄老师就是赛诸葛，这计谋简直可以和火烧赤壁相媲美。可是黄老师总是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摇头。
两人都很认真听从老师的建议，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对他们说建议的时候没有板着脸，没有一种训话态度的老师。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俩的好朋友兼小偶像阳阳也很听从黄老师的教导。这就是后来逐渐在社会上泛滥的“偶像效应”。
阳阳很敬重黄老师不止是因为小志和黄老师的关系很好，更主要的还是黄老师自己的性格使然。他没有别的老师那么古板教条，从来不问成绩，说话也是和学生们无话不谈，所以学生对他基本也都敞开心扉。
但阳阳逐渐对日常的训练感到无聊，每天都练着差不多的项目，对抗的人也就这么几个，早就觉得在这里很难继续进步了。于是他把这种困惑和想法告诉了黄老师，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别的训练。
黄老师听后语重心长的给了他一个建议，就是：“阳阳啊，你现在跟着小志打球确实是越来越好了，球商也比这些小孩好很多，能对抗还有技术。懂得个人突破还能分球给队友得分，可以在镇子上任何一支小学的球队里担任队长的角色了……”黄老师本来想先扬后抑，保持一贯的提建议传统，但是他发现夸着夸着竟然挡不住了，差点忘了要说建议。
阳阳看着这个躺在树荫下的石椅的大胖子，他的脸被一本杂志盖着，挡住了斑驳的光影。黄老师的话语从杂志下一句一句飘出来，说了很久他都不知道黄老师要说些什么，他可不是来听夸赞的。
“……可是！”黄老师终于说了这个词，阳阳这么想，“可是你还是年轻了，以为自己现在手上的技术已经很厉害了，你看不到这山外山人外人啊。你现在有些天赋和肯努力的心非常好，但你应该要继续保持，要刻苦训练，多跟着小志学学技术。你在我这已经学不到什么技巧了，但是我要教你的是带队的心境，还有一颗不卑不亢的大心脏！”
黄老师把杂志拉下一个角，露出来后面惺忪的眼睛：“任重道远，这球场上的‘江湖’路可长着呢。”他又把杂志重新拉了上去盖住，“你们还是先好好准备比赛吧。”
“什么比赛啊？什么时候打啊？”
杂志下已经没了回应，过了一会儿，阳阳听到了鼾声。
回去以后，阳阳为了老师口中的比赛更加刻苦的训练了，还经常跟着小志到那些个性不同却又同样热衷胜利的篮球场打球。他虚心地请教那些师父，而他们因为和小志交好也对阳阳毫无保留。渐渐的，阳阳与他们的交道几乎比小志还熟了。
阳阳训练刻苦，但是他没想到，这等比赛一下就又等过了一年。
转眼快到阳阳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儿童节，那被他期待了一年的“六一杯”全镇小学篮球赛终于要来了。
在那之前，他们二小校内出了一点小风波，起因是这样的：黄老师选出来了一支由阳阳担任队长首发，大胖鹏出任首发中锋，奇奇打替补的“二轮队”。因为之前每一年一直是由学校的体育生组成黄老师带队的精英队去参加这个赛事的，但是今年担当体育生的教练的是李老师，而黄老师去接了篮球班的职位，他自己训练出来的这支队伍也想去参加。可是一个学校只能有一支参赛队伍，学校最后决定让这支“二轮队”和精英队来一场内战，赢的队伍去参赛。
“六一杯”算是学校里最重大的活动之一，所以学校想的很周全。“内战”的决定也是深得人心，这一方面赛前训练可以检验队伍缺陷，另一方面这两个校内最具名望的体育老师都不能得罪，这样的方式反倒使人服气。
李老师赛前相当有信心，虽然他本人惧怕黄老师三分，不过这支全是由天天训练的体育生组成的队伍让他底气十足。说不定这一次可以让大家都看到他比黄老师更佳的指导水平。于是对于此次内战，他竟然还是最大的簇拥者。
赛事开始前，在知情者当中的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倾向精英队。只有一小部分人才对阳阳他们看好，比如因为“二轮队”里自己学生占了最大比重的高老师，她几乎在接下来上的每堂课里都会动员全班为他们加油喊口号。甚至有时她去隔壁班上课也会经常吹嘘自己的学生即将“为班级争光”。
再有就是班上的同学，阳阳的感触就很深。因为他的同桌何敏经常会询问他们训练的事情，会很热情的问他会不会累会不会很辛苦之类的。阳阳倒是面无表情地说还好。何敏偶尔会把自己带来吃的苹果分一半给阳阳，就说是为班级荣誉奉献自己的一点力量。阳阳表示很理解，然后就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奉献”。
他吃着拦腰切开的苹果，不知不觉会吃得一点不剩。因为他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望着座位总是离他很远的李倩婷。下课大家都在聊天玩卡片的时候，只有她仍然一声不吭地坐着看漫画，小学的几年时间她几乎像活在另一个单独的世界，而且并不想出来。其实阳阳很想听到她对他们的鼓励和加油，每当老师在课上动员的时候，他会马上转过头去看她是否也跟着喊。结果只是看到李倩婷平淡的表情，和微张的嘴巴，但阳阳仍为看到李倩婷叫他的名字而开心很久。
阳阳只有才吃完苹果才会发现自己已经看了太久了，接着换换视角。他看到大胖鹏的同桌跳跳也对前者有了不一样的态度，他们可以有滋有味地讨论大胖鹏训练时种种有趣没趣的事情。爱打听的跳跳一般都听着两眼放光，耳朵微动，配合着大胖鹏越来越夸张的说话方式，就像在听说书似的兴奋。阳阳还看到奇奇不时也有人去搭理，后者只会害羞地回应，很快又转过头去喝他妈妈为他这段时间多加的几盒牛奶。
对于他们二轮队，最兴奋的人应该是小志，他听到有这个二轮队的时候乐得大笑，大加赞赏黄老师的做法：“胖哥很牛呀，这都能想出来，那小李子肯定被气死了吧，自己带的队伍被人挑战。”阳阳解释说，李老师根本不怕这次比赛，而且还很乐意促成。
小志先是疑惑一阵，后又恬然一笑，他说：“肯定是胖哥事前说，是你们想报的名不是他自己要的，这样一来那个小李子还以为是你们这帮杂牌军自己的主意，他当然就不怕了。”阳阳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你们别怕，体育生只是身体强一点，技术还不一定。比赛是打的学生球，他们不敢怎么乱来的，你正常发挥好好带队就好了。”小志笑着摸摸阳阳的脑壳，没想到自己原来那个瘦小的“弟弟”现在已经成长为可以担任队长的男子汉了。
他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记住，打他妈的！”
内战来临，就在放学后的时间。阳阳事后对于这场比赛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当时的操场上围满了六年级的学生和老师。有些球员的家长也来了观战，比如奇奇的妈妈就兴冲冲地拿着相机拍坐在替补席的儿子。阳阳面无表情但其实心里很羡慕，周丽又是因为忙没来。
比赛前的气氛炒得很好，观众情绪热烈呼声很高，却没曾想这个比赛在一开始就失去了悬念。比赛时间二十分钟，最后的比分定格在“24比8”，二轮队几乎摧枯拉朽一般带走了比赛。说比赛激烈，是因为那帮火气满满的体育生在场上发出的各种怪异的叫声，以及李老师带来的一帮拉拉队声嘶力竭的加油声，共同烘托而成的热闹气氛。实际上的比赛过程几乎没有紧张感，因为这可以说是阳阳以及大胖鹏这俩人的一场秀一样。
不论是阳阳神鬼莫测的街球运球技术，还是大胖鹏简单粗暴的推进进攻，都给观众带来了十分欢乐的视觉效果。对面的精英队几乎没有机会和能力阻止这俩人的突破，却又被他们的防守限制得死死的。有些稍微懂行的人惊呼：他们就像是“OK”组合！即当今NBA的最强得分后卫科比和最强中锋奥尼尔的组合。这个评价可谓是非常高。
阳阳却没有多大的感觉，因为赢得太轻松了，以至于让他觉得之前那么刻苦的训练都还没有发挥多少，一时竟觉得有点失落。唯一让他有些欣慰的事情是下半场他没有再上去，他让他的替补奇奇打完了最后的时间。虽然对手的八分就是在下半场得的，但是他很高兴地看到奇奇能够投中自己那唯一一个进球，这让奇奇妈妈拿来的相机有了意义。
相比之下黄老师很高兴，赛后他笑眯眯地握着校长的手，难得正经地说话。校长一脸欣慰和恬然自得，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旁边还有几个人拿笔实时记下来，时不时点头称道。最后两个成年人的手握了快十分钟，终于面对镜头拍了一张定格照。后来照片洗出来的时候，细看这张照片会看到那些充当背景的人群里，有一张苦闷气愤得几乎写着“尖酸刻薄”的脸，没错，那人正是李老师。
人群在陆陆续续散去，之中有几个阳阳的同学向他祝贺，阳阳也都装作微笑着回应了，这是他看到奇奇妈妈后想到的，对人要待以笑容。奇奇被此刻十分高兴的妈妈带走了，阳阳第一次看到优雅的奇奇妈妈变得那么激动。奇奇也很开心，他听着妈妈的赞誉害羞地低了头。大胖鹏也被他那体型更加庞大的爸爸接走了，父子两人都笑得很憨，眼睛都眯进了肉里，乍一看这两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像是各有四条眉毛。
阳阳没人接，他在等着小志过来。
随后阳阳又假装微笑地迎着放学还不回家特意来看他的何敏，后者毫不掩饰她对阳阳的赞美，甚至还特别直白地说他打球的样子真帅。阳阳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赞他，一时间受宠若惊，就忘了微笑。何敏还以为说错话了，赶忙换个说法，说他打球很厉害。阳阳干涩地笑着送别了她。让阳阳意外的是他的班主任高老师也跑来向他道喜，说她一直没看错阳阳，就知道他有一天会为班级争光会出人头地的。阳阳继续假装微笑，为知道原来他的班主任还看过他而高兴。
阳阳送走了一个个祝贺的人，却还没等来他要等的人。他在等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是要来接他的人，女的是他想去接的人。阳阳知道接他的男的在路上，可是他不知道他想去接的女的在哪里。
零零碎碎的人群最后像一堆落叶一样被吹散，阳阳始终没找到那个倩影，但是他等来了小志。
“不好意思啊阳阳，真对不起。教英语那个老妖婆又他妈的拖堂了，不过你们也打得挺快的啊。”小志满脸愧疚。
“哦，没什么，反正赢了。”阳阳面无表情。
“哈哈，我就知道，你行啊你，接下来就可以正式去打比赛了，这个对‘小考’有加分的。”
阳阳发现小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不再穿人字拖了，他最近穿的衣服都是新买的。
两人走出学校，这次是阳阳骑车载小志，过去的一年里这也算是阳阳学会的技能之一。镇子的中学位置偏僻，阳阳以后去学校就不能走路了，小志就教会了他骑车，最后还把那辆女士自行车送给了阳阳。小志说以后他就不用自行车了，阳阳问为什么，小志没回答，只说以后就会知道了。
两人在大转盘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有一条麻辣烫街，白天的冷清让人完全想不到晚上的火热。白天这里通常只有买水果和凉粉凉茶的帐篷架遮阳伞，天气热的时候才会有人想来吃冷饮，可是天气热的时候却很少有人想出门吃东西，真不知道这些冷饮摊位的摊主是如何靠着几毛钱一碗的东西过活的，阳阳这么想。
天气愈加火热，只有这个巨大的遮阳伞下有一点阴凉。伞下随意放着两张小桌子，随意丢着几张椅子，一个冰箱占了大部分地方，冰箱后面是一个躺椅，上面睡着一个嘴巴张大口水隐隐快掉下来的男人。
“两碗，大碗。”小志喊了一句，那人惊醒，口水就这么掉了下来。
随后，刚刚在躺椅上睡着了的摊主从面前的冰箱里给小志两人打了两碗凉粉，然后继续睡在躺椅上。
“你们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打啊？”小志把另一碗给了阳阳。
“过几天吧，留着最后的决赛在‘六一’打，不过应该都是在我们学校打的，因为我们学校最有钱。”后面这句话是大胖鹏对阳阳说的。
“倒也行，毕竟在主场打会比较顺手。”小志用铁勺子“叮叮”地敲着碗，把碗里那一大块像透明果冻一样的凉粉慢慢捣碎。
“你会来看吗？”阳阳也学着捣碎，即便从小到大吃着凉粉他都还没掌握这个技能。
“当然会啊，那个时候应该没什么课，都快中考了，我们普通班的老师早就不管我们了。”小志往碗里倒糖浆，棕褐色的液体在碗里扩散流淌把凉粉的每一道沟壑都显示出来，看起来就像是人的脉络。
“我们也快考试了，我有时候会怕考不上呢。”阳阳也开始倒糖浆，但是糖浆只团在了一边流不开，看来阳阳又失败了。
“你别多想，小考那么简单，就语数两科，你平常怎么准备期考这次就怎么来，这只是一次叫做‘小考’的期考，不用担心。”小志又往碗里加了一点醋，忽然又看到阳阳的碗里呈现一张“阴阳图”，他就把碗拿了过去重新“叮叮”地捣碎凉粉。
“你原来怎么考的？”阳阳没有让小志放醋，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吃醋。
“就瞎考呗。对了，那个篮球赛是有加分的，你好好打应该能加个四五分。”小志把“长”出了新脉络的那碗凉粉还给了阳阳。
“四五分而已啊，也不多呀。”
“这还不多啊，你知道外面有些学校差一分就得多交一万块学费呢，也就我们这个小地方钱多人傻的没几个，要不然我们这里也一样的。但是你也可以这么想，就好像别人一下子奖了你四五万块呢，哈哈，是不是很爽。”小志大喝了一口，那些捣碎得很细的凉粉已经不用嚼了，就着凉爽一口喝下去十分畅快。
“真的可以变成钱就好了，我妈说她几年都挣不了几万块呢。”阳阳用勺子一点点舀着喝。
“唉，没办法，你妈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那么正经的人，挣钱很难的。所以你得听话啊，不要让你妈妈更辛苦，她自己是不会说出来那些艰辛的，因为‘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哈哈。”小志喝了三口就已经见底了，他看向别处。
阳阳没有说话，继续喝着凉粉。
遮阳伞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每个被晒着的东西似乎为了活命都拼命把阳光反射出去。
前面有两个清洁工在清扫那些水果摊位前的垃圾，那堆果皮杂碎上面已经飘着一大堆精力旺盛的苍蝇，旁边坐着一个衣不蔽体的流浪汉。这几年镇子里的流浪汉已经很少见了，听说是县政府把这些流浪汉都拉上车运到了别的地方扔掉——每当阳阳想到这个他总会联想到拖拉机拉猪的景象。此时，她在啃着一个破烂的苹果，丝毫不介意有苍蝇与她分羹，她的头发很长，结成一块一块的，就像长了一头的麻绳，似乎再大的太阳也不能叫她难受。远处的地方也有几家类似的凉粉摊位，这个时候正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其中一个摊点和摊主交谈着什么。不过看上去双方都很激动，应该是在争吵。后来，几个穿制服的人把椅子和桌子都给掀翻了，吵骂声大到连阳阳这边都能听得见一点。摊位的主人是一对夫妻，这两人情绪激烈地冲上去理论，动作稍微有所推搡。旁边的几个摊点主人见此情景都在赶不停地收拾东西，有几个动作快点的都已经推着双轮车跑开了。
“走吧，吃完了吧。”小志稍微瞥了一眼那边，但是没有说什么。
“那边，怎么会这样？”阳阳却很在意。
“啊，怎么了吗？没什么了，那边不允许摆摊呗，没事的，随便一闹。”
小志起身把钱丢在了冰箱上，然后就走，阳阳跟着上了车。在强烈的阳光下他只能眯着眼，看不清的世道，像是有一群苍蝇在每个人的眼前盘旋。
凤凰山的球场，自从小志开始带着阳阳四处去打球后，就再也没来过这个镇子上海拔最高的球场了。
山坡下经过这几年的改建已经成了一个小商业区，算是灯光球场改建成商业步行街后的第二个年轻人聚集地。阳阳和小志在旁边放车的时候，就看到三五成群的一个个脑壳不是常色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头发就和嘴里吐的烟一样迷乱，刻意弄成不刻意的样子。小镇里原本是没有这些“时尚”的，是那些农村小伙去到大城市里打工后入乡随俗，回来的时候就把这股新思想也带了回来。后来阳阳听到了“非主流”这个新词就是用来形容这些男女的。不过再后来，为了更好体现当地农村非主流的文化现象，镇子里其他的年轻人就把这些人称为“农非”。
阳阳看到这附近多了好几个发廊，那些农非多是从这些地方出来的。去年他们镇子上有过一次“打黄扫非”的行动，许多发廊就被查封了。阳阳某一次又跟小志路过河边的时候，发现那原来的发廊一条街都没了，只有桥头的几个老师傅还在树荫下剪头发。起初阳阳还以为是这些年轻人的手艺比不上这几个老师傅所以才关门，后来才听小志说他们是因为“黄”才被“打”了。阳阳顿时理解“打黄扫非”的含义——原来这个行动是针对发廊的。发廊里有“黄”还有“农非”，真是个可怕的地方。阳阳看着这些新开的发廊暗暗抽凉气。
山腰的公园也几乎变了样，角落多了一个肮脏的公厕，旁边有一片老人打门球的场地，还有一条晚上情侣都爱待着的连廊。有一条石梯开在中间，是硬凿出来的登山道，仿佛看不见尽头的云梯。众多的建设改造也算是为这原本死气沉沉的公园引来了一些人气。此时稍微清凉一点的树荫下有几个老头在下棋，那张石桌上两个大爷对立而坐，一面扇着蒲扇一面流着汗，但是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不含糊。旁边围了一群观棋不语的老头，对着每一步的走棋点头或者摇头表达内心的想法。
“嚯哟，这么大的瘾哦。”小志看着大爷们笑笑。
阳阳捧着球跟在后面，他们登上满是落枝碎叶的石梯往上走，石梯很陡长得看不到头，像是通往天上。
“嚯哟，这么大的瘾哦。”一位看棋的老大爷看着这两个拿篮球的少年，他露出了仅剩几颗熏黄的牙齿笑着说。
球场，模样变化并不大，但因为失修的原因这个场地看上去老了几岁。周围没有建什么东西依旧空荡荡的，只是在最外面围了一圈绿漆铁栅栏，还是能看到山下面的镇子样貌。小镇这几年来，确实变化很大，多了好多楼房，多了好多发廊。那条高架铁轨早已经可以正常通行，人们时不时可以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而站在这里可以最清楚地看到那列总是匆匆忙忙的绿车皮。
“花那么多钱搞建设就不会稍微弄一□□育建设嘛，这些人怎么想的。”小志有点不开心，说起来他自己也许久没来了。
“不要紧的，随便打。”阳阳看着如今只有一边篮板还健在的球场安慰道。
“另一边的篮筐篮板肯定是被狗屌一样的人拆走的，一点素质都没有。”
阳阳很同意小志的说法，同时也觉得他的说辞没多素质到哪儿去。
两人没多说什么就开始投球，顶着毫不留情的烈日却打得十分精神。尤其是阳阳，几乎有着无限的精力，球投出去就会立刻撒开他的小腿跑去捡球。就像一株植物一样活力满满地做着光合作用永不会累。可能是天大的爱好使然，就连小志都觉得阳阳的进步非常快，这或许就是天赋吧，小志这么想。
“来单挑吧！”小志说。
“啊？我们吗？”
“难道还有鬼在旁边吗？”小志笑笑，“说起来教你那么久还没和你单挑过呢，现在就当期末考试了。”
“哦，好吧。”
阳阳心里有点犯怵，即便他知道自己的进步很大，但是总觉得小志在他面前就好比把武功秘籍藏在深山里的绝世高人，而他却是那个掉下悬崖还没找到秘籍的倒霉主角，并且还摔断了一条腿。
两人就欲开球，这时，却有另一个篮球的声音传来。
远远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个胖子，很高大，几乎就是年轻的黄老师。小的那个也不矮，只是相对起来小了很多，他留着略长的头发，刘海齐眉，看起来十分清秀，他运球而来。两人都穿着同样的球服，左胸口的位置有个“一中”的文字。一看就是一中校队的人，只是同为一中校队的小志觉得他们脸生。
“哟，这里今天有人打球啊。”清秀的男生对胖子说，又像是对小志他们说，他把球支在腰间。
胖子没说话一脸玩味的笑。
“怎么？一起玩吗？对面的篮板不知道被谁弄坏了。”小志接口。
“刚来就有人挑战了呢。但是，二打二吗？”男生微笑着看着阳阳。
阳阳从他的眼里看出了鄙夷，心想：不就比我高吗，看不起谁呀！
“不然你们两个一起上，我一个人也可以啊。”小志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毫无波动，就好像是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哈哈，”两人大笑，“想不到一来就遇到这么好玩的事。”
“那就来吧。”男生说。
阳阳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比赛了。
两人的专业性不用去猜，小志一开始就感受出来了。大的杵在内线，小的在外线游荡，分工合理；大的脚步轻快挡拆及时，小的运球适当传球到位，配合默契。一开始，小志他们被对方轻松地拿了好几分。
这里面有几个原因，小志他们的分配是只能由高一点的小志进去和那个胖子争抢篮板，而阳阳在外面根本就防不住那个男生，外线被破，内线就防守不及了。而且阳阳似乎有意在证明自己，越打越急，想着自己可以算小学生里的佼佼者，为什么对初中生还是那么吃力。越想越急，也就越打越乱。男生突破过人十分轻松，站在里面的胖子看到男生在戏耍阳阳，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志立刻拉住阳阳停了下来，后者气喘吁吁的愣了神，过了一会儿眼神才慢慢聚焦。
“你站内线，尽量站在胖子前面就好，不用和他抢。”小志把阳阳拉到了身后，然后直面着男生，后者依旧微笑。
阳阳往里一站，顿时理解为什么小志让他不用和这个胖子抢，靠近这个胖子会发现他比想象着的还大块。阳阳甚至觉得即便是让他去硬推这人都推不动。
内线还没接触，外线就已经开始激烈碰撞了。男生和小志身高差不多，但小志比他壮实多了，他努力地用各种花哨的运球企图突破，但是全都被小志防了下来。
或许是心里的傲气，他没有及时传球，而是更加激烈地冲向小志。里面的胖子早已把阳阳挡在了身后，他举起一只手要球，这本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男生依然没有传球，他还在寻求突破。
两人过招了十几回合，男生表情有些不耐烦，应该是没想到小志这么难缠。终于在他又一次强行突破的时候，小志的手快速一抄，球就这么断了下来。此时，男生却不急躁了，反而显得兴奋起来。
这是小志他们获得的首个进攻权，本来另外两人觉得这不过是一次小失误无伤大雅。但随后，小志就向他们证明了他的强大。
只见小志带着球，一个快速的变向就过了男生，后者惊讶于小志的速度，急忙追上去。小志进到内线，里面的胖子非常及时地扑了过来，而他依旧不慌不乱，迎着高出他许多的胖子就是一个正正当当的勾手，球进。
男生和胖子相互一笑，像在自嘲。
小志和阳阳击了一下掌，然后由阳阳开球。
几个轮转，小志感受到另外两人对自己的防守加强了很多，知道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容易得手了。他开始让阳阳运球，自己通过挡拆和跑位寻求空挡，让阳阳尽可能自己投，不要害怕那个男生的防守。
不过这并不容易，阳阳面对男生防守的时候特别慌乱，完全没有上午打球时的那个气势。他一面想突破男生的防守，一面又害怕突破，现在看起来阳阳就像个急躁的孩子。虽然他就是个孩子，只是不愿承认。
阳阳弄了几个运球动作，迟迟不能突破，男生基本上看穿了他的心思。阳阳下一步准备变向的时候，男生把手抄了过去，他被吓得只好用把球抱住了，球这才没有被断掉。不过却也死球了，不能再动，他只好抱紧面对冲上来抢球的男生。
男生贴身紧逼，一只手不断地从阳阳怀里掏球。小志见状赶紧摆脱了胖子的阻碍跑出外线，阳阳艰难地把球丢了出去。小志得球，男生还没从阳阳那里过来，他只身杀进内线，又遇上胖子，二话不说一个又是一个勾手，球进。
看到小志依然那么强，阳阳心里放松了许多，因为他在球队里是队长，压力大，怕输球，好久没有遇到可以为他撑一面的队友了。几年后，他通过看NBA学到了一个词语可以用来形容他现在的状态——抱大腿。
这下轮到另外两人开始慌乱，在随后的较量中他们很少再吃到便宜。小志的突破和投篮几乎让他们毫无办法。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阳阳的状态竟也渐渐好了起来，可以为小志提供必要的中转，甚至偶尔也可以得分。从表面上看来他们可以碾压小志组的身体优势，如今倒是让他们自己惭愧不已。
阳阳又投中了一个投篮后，对面的男生忍不住说道：“你这小孩可以啊，你现在读几年级了？”
“他不小了，下个学期就去一中了。”阳阳跑去捡球，小志帮着回答，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尤其看得出来阳阳对他们并不感冒。
“那也可以了，这水平，稍微再长高点就可以进校队了。”男生扭头看着小志，“那你呢？现在在哪儿读书？”其实这才是他更好奇的地方。
“一中啊。”
“是嘛，你是一中的啊。”男生抹了一下掉下来的刘海说：“像你这样的水平应该也可以进校队的吧？”
“是啊，我也有一套你们的衣服。”
“那你认识周志吧？”
阳阳一惊，随后看看小志，又看看男生。
“当然，可熟了。”
“他是你们队长对吧，技术怎么样？”
“和我一样。”
“哈哈，那你也挺厉害的啊。”
“我在校队怎么没见过你啊？”
“我和这个胖子都是最近才转来读初三的。”
“都快毕业了你们才转来啊，转来干嘛？”
“贫困地区考试有加分的啊，我自己的成绩估计考到我要去的地方还差点点。”
“可是你才转来，不是要在这里读够几年书才行的吗？”
“他爸是校长。”胖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洪亮，有点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
“低调低调。”男生笑着回应。
“厉害厉害，那这个胖哥是谁？”
“他爸和我爸是朋友，我和他是朋友，我们都想考上好的学校，就一起来咯。”
“可以的。”小志不置可否。
“对了，听说学校里面还有自己的班级赛？”
“是啊，有的，毕业班的球赛。”
“听起来还蛮好玩的，到时我们俩应该会和你们一起打比赛。”旁边的胖子点头。
“对了，你是哪个班的，打班级赛我们可就不是队友了，命为各卖。”男生微笑。
“普通班，不值一提。”小志也笑笑。
“哈哈，校队里的兄弟分散到各个班，到时可就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时候了。”
小志没再说话，始终觉得这个男生笑里藏刀，他热忱地喊着“兄弟”，却听着刺耳。
“你知道周志在哪个班吗？说起来队长的班肯定是夺冠热门队吧，得费点功夫应对才行啊，对了，他不会以权谋私吧，哈哈。”男生和胖子都笑笑。
“嗯，我知道啊，他们班还行，不过他们班没你们这么厉害的中锋。”小志看着那个胖子说。
“哈哈，好说，到时我们两个班遇上的时候别那么认真就好，别伤了和气啊。”男生接着介绍自己，“对了，我是宁子浩，宁校长的儿子，这个胖子你就叫他胖子好了，兄弟你叫什么？”
“周志。”小志面无表情。
阳阳一惊，随后看看小志，又看看男生。
宁子浩和胖子没有说话，脸上不再微笑，表情变得僵硬，空荡荡的球场一下子塞满了安静。忽然，远处有火车开过，由远及近的呜咽声包围了每一寸静默，把它们赶往几个少年躁动不安的心里。小志立马回过头看去，接着阳阳也如此。
火车远去，硝烟散尽。
“队长好队长好。”
回过头，两人重新笑了起来，又牵扯了几句，随后以体力不行为由笑脸满盈地走了。
“他们这么快就累了啊。”阳阳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竟觉得有点逃窜的狼狈样。
“外地仔嘛，在我们的地盘哪有我们厉害。”小志说的时候没有表情，和阳阳一样。
“来吧，我们继续玩，来单挑吧。”小志接着说。
“哦……哦，好吧……好吧。”阳阳勉强答应。
然后，这对小师徒展开了对决。如果像小志说的这就是期末考试的话，他会给阳阳九十分，主要是冲着阳阳的天赋、努力和进步。然而并不知情的阳阳总觉得自己没有及格，他那小学校队队长的气势完全被打没了。不过，通过这次单挑阳阳倒是充分理解了黄老师给他的建议，“人外人，山外山”确实适用于任何一个“江湖”。
秉持着这股悟性，阳阳打球更有激情和动力。在随后的“六一杯”系列赛里，阳阳作为队长带队的二轮队（黄老师提议不改名字）一路打上来，几乎都没有艰难的时刻就打进了决赛。阳阳甚至认为这些比赛比打精英队还简单，一时间他没有太过喜悦。不过他的好朋友奇奇和大胖鹏却十分开心。前者是因为得到了阳阳给的很多上场时间并且进了几个球，而后者是因为难得的可以拿一张奖状回去。
阳阳不懂他们的开心，跟小志说起的时候还是一张纸娃娃脸。小志也带来了好消息，他们班也打进了校内班级赛的决赛。打决赛得等到中考之后了，大概六月中旬的样子，那时差不多也到阳阳的小考。两人的时间表都排得满满的，期待太多，别的日子就显得不痛不痒了。
平淡太久总会迎来一些大起大落的事情，谁也没法意识到暴风雨前的宁静是哪一次。后来阳阳回忆过，那段时间让他情绪起伏的有这么几件事情。
首先是一场胜利，阳阳带领的二轮队卫冕了二小的冠军，阳阳在最后一个六一节里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个MVP。他记得那天上午结束比赛后的颁奖，第一次握着校长的手，用力地微笑和他合了影。高老师领着全班簇拥着他们也照了相，阳阳第一次见她那么开心——因为他——于是他也第一次觉得高老师其实也没有那么凶，应该也算个好老师吧。后来在班上，阳阳几个运动员都得到了用班费买的棒棒糖作为为班争光的鼓励。阳阳不是很喜欢吃糖，但是他却格外珍惜这根棒棒糖，因为老师让几个女生发放奖励的时候，发给阳阳的人是李倩婷。当即就笑得和奇奇大胖鹏一样灿烂，他觉得这最后一个儿童节是他最难忘的一个。
第二件事是小志说的，内容涉及到阳阳许多年后才触及的东西。那年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对阳阳说了他初吻的事情，说得十分含蓄，却足以令得阳阳面红耳赤。很多细枝末叶在回忆的泡发里都会软化模糊掉，阳阳就只记得他们问答的一些没营养的问题。
“谁先亲的？”
“她先问给不给亲的。”
“你给了？”
“废话，当然给啊，这都不给还是男的吗？”小志觉得好笑。
“什么味的？”
“哈哈哈哈——”小志笑得不能自已。
“什么感觉啊，会不会不好意思啊？”
“觉得心跳加速吧，像打了一场球赛一样，很紧张，因为没试过。还有就是下面硬得不行，特难受，很继续想下一步。”小志不羞不臊。
阳阳却觉得十分羞愧，他知道小志说的下一步是什么意思。想到黄莹平常喜怒无常的样子，就觉得和她亲吻实在太违和。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想这件事情想太久了，到晚上阳阳做梦的时候竟然也梦到了这个。他在半夜突然醒来的时候心跳加速不止，像打了两场球赛一样，浑身燥热，连裤子都被汗水打湿。而更让阳阳感到紧张不安的是——梦里和黄莹接吻的人是他自己。
这件事情阳阳没和任何人说，只是他自己每每想到于此都会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当阳阳还在苦于怎么忘记这件事的时候，第三个暴风雨来了：
小志的爷爷死了，死因是家里起火。
事情发生时阳阳还没放学，等他骑车回家的时候，巷子里的左邻右坊早已把那栋像是熏黑的楼包围了起来，虽然这次是真的被火熏了。小志爷爷是在床上睡觉被烧死的，起火的原因大概是他睡午觉的时候抽烟，把没灭的烟头掉床上了。烟头引燃床单，蚊帐加了一把大火。有人戏言，脑子不灵光的小志爷爷在睡梦中觉得热，然后就这么跳进了冥河里。
此事让街坊们纷纷唏嘘不已，为死者哀悼，也让附近抽烟的男人短时间内意识到“吸烟有害健康”的事实，之后好几天阳阳都没再见到有人抽烟。
小志家开始办丧事，就和镇子里别的红白喜事一样摆了好几天的饭菜，用以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好友和左邻右坊。这是镇子里很奇怪的一个现象，丧事喜事都吃好喝好，饭菜也都差不多，除了耳边不时有难听的哀乐以外几乎分不出来吃酒的意味。以前阳阳常常跟着妈妈去外面吃饭，有的时候是喜事有的时候是丧事，但是他常常分不出来吃的是什么饭。
不过这次他分得清，这应该是小志最难过的时期。中考快到了，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却遇到这么伤心的事情。阳阳跟着妈妈去吊唁的时候看到了小志，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小志看起来十分平静，甚至还对他抱有笑容。小志披麻戴孝，胳膊上绑着一条白布，少年干净的面孔和白色朴素的穿着竟显得十分合适，只是那略微苍白的脸上两只红肿的眼睛让人心疼。
阳阳和妈妈一起坐到巷子里的桌子边，今天这条小巷子都拉上了篷布，下面都摆上桌子端上了菜。阳光透过红色篷布打下一阵红彤彤的光，每个人和每道菜都像装在红酒里。巷子过于狭窄只放得下几张桌子就很难通人行，不得不向阳阳家的房东太太借了院子多放几张。起初房东太太是一万个不答应，说是本来外面的哀乐就够吵了现在还领进家里来，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迫于邻居的口舌才能勉强同意。但是阳阳没见到房东太太过来吊唁，也没见她到桌子旁吃饭。
院子里的邻居大都出来吃饭了，阳阳见到了白奶奶，此时她正在和小志奶奶说话，阳阳第一次看到白奶奶可以这么流畅地和人交谈。不断有人进出小志家那空洞的小门口上菜，这些职业承包丧事的团队十分专业和敬业，面对不同环境地点，无论是否简陋富贵都同样料理得井井有条。他们有人端菜面不改色地从放着棺材的里屋出来，有人在用唢呐二胡镲等乐器演奏刺耳悠长的丧乐，有几个老妇聚在一块儿唱一些阳阳听不懂语言的歌，那歌声如诉如泣，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吟。
巷子里回荡的哀乐让人心里很难平静，所有人都在乐声中附耳交谈。那些个小志平日里都见不到的亲戚一下子都来了，都在叙旧和喝酒，大声畅聊许久没见的遗憾。脸上都打着透过篷布的光，染得像血一样红，人人都是喝醉的姿态。阳阳耳朵里充斥着一切世俗的声音，但偶尔某一瞬间又听不到任何声音，仿若夹杂在一块镜子里，虚实不定。
他看到牛狗和麻杆几个朋友也来了，他们在和小志交谈，如果阳阳走到他们旁边就会听到小志在开玩笑说：“你看，没骗你们吧，我都说了会请你们吃饭的。”后来，黄莹也来了，小志迎上去但没有说话，倒不是阳阳听不到，而是他见到这两人只是在打量彼此，嘴巴没有动，也没有笑容，小志领着她和牛狗他们坐一起吃饭。
就在几个好朋友聚一起的时候，小志的叔叔从里屋出来把小志叫了进去。他叔叔还是一副邋遢样，没有穿孝衣，胳膊上也没有绑白布，在叫小志进去的时候还一脸鄙夷和不耐烦地冲着牛狗他们，那不屑的嘴脸没能把令人恶心的黄色牙齿掩盖好。
哀乐继续悠扬，这几天巷子里都充斥着死亡的气味和饭菜的香味，然而这几天却是小志家看起来最风光的几天。小志的奶奶说，穷尽一切也得让死人走的体面。小志叔叔嘲讽道：死人是体面了，却让活人受罪，那还不如去死。小志忍着气没有说话。
下葬的那天，小志叔叔前一晚喝醉了起不来，是小志捧着那张遗照走在人群前面去送葬的。
刚入秋的风把送葬的人群脚步吹得十分沉重，悲伤的情绪总是比欢乐来得彻底，还能走动的人每走一步都像是刻在大地上。人群里面小志奶奶来了，阳阳来了，牛狗麻杆来了，黄莹也来了，亲戚街坊邻居来了，该来的都来了。
后来棺材放进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坑里，阳阳看到小志跪在石碑前磕了几个头，他闭着眼睛，但是眼眶一圈都是红的。阳阳知道的是，棺材里放着小志爷爷的尸体，他不知道的是，小志把自己最后的稚气和童真也统统葬在了里面。
一叩首，给爷爷。
二叩首，给他的童真岁月。
三叩首，给这操蛋的世界。
磕头，就当作别。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善变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