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伏·三途》乱红

8、暌违

　　露城城头，三人俱都不言。僵局，一触即发。

　　却被天外来音打破。

　　“哎呀，女人不是用来这样对待的呀……主君。”

　　是久未见的一袭水蓝，就此静静地出现，走近，恭敬施礼。

　　几百年还是几千年，真的是太久，久到伏婴师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鎏金面具上瑞兽图腾，面具外浅淡无色的嘴唇，甚至他毡面徐乱有序的明纹暗纹，都让朱闻倍感熟稔。

　　却恍如隔世。

　　“伏婴！”挽月仿佛迎来救星，她流着眼泪，如乳燕投林一头扑入伏婴师怀中，“呜呜……兄长打我，他打我！呜呜……”

　　伏婴师细长五指抚着她的发，端的是轻柔又爱怜。面具后一双眼却紧紧看着朱闻苍日。

　　朱闻被迫烦躁地听着她没完没了的哭声，频频皱眉。这伏婴不是最爱干净，此刻怎能容许她如此涕泪交加全蹭上衣襟。

　　忽地伏婴师微微翘起唇角，似乎在笑。明明浅的几乎把握不住的狡黠笑容，又怎么可能逃过朱闻苍日的眼睛。

　　朱闻苍日是朱闻苍日，比银鍠朱武更了解人情世故，似乎也比银鍠朱武更懂伏婴师。那些银鍠朱武以为的，在久长岁月中早已被伏婴遗落的天然本性，在朱闻苍日眼中，悉数展现出来。

　　本就该是最为亲信、最为互相了解的一双魔。

　　伏婴师一味凝视，慢悠悠地，口中说着毫不相干的另外一回事，“主君……女人，是养来宠的啊。”

　　见有人帮着说话，挽月又哭得更凄惨了些。

　　朱闻听了兀自勾起嘴角，是他最为拿手的玩世不恭，“哈、经验之谈。老道，佩服。”

　　伏婴师转而向怀中少女，“公主，主君日理万机，为人臣的，当为君分忧解难，而不是故意气坏主君，你说可对？”

　　依然是那温吞的语调，很少抑扬，平板，却携着教人无法抗拒的慑力。

　　挽月当然也不例外，低头不情不愿道了歉，“嗯……兄长……对不起。”

　　未婚夫伏婴师于她永远是个谜，明明生性温顺仿佛天生没有脾气，偏生却连兄长都似要对他忌惮三分。

　　“算了算了。”朱闻摆摆手，“想不到我族伏婴师公务繁忙，竟百忙之中抽身出城相迎。”

　　“若是为了来参见我那时常不见的主君，属下可是万死不辞的啊……”

　　朱闻哈哈一笑，“那就劳烦真正日理万机的伏婴带公主先行入城歇息吧。至于我，还要招呼我这位不容易来一趟的好友，好好赏览一番露城风光呢。”

　　伏婴师躬身，再起身时，就又回复到千人一面，平淡温和的神态了。

　　这便是伏婴师无形的面具。

　　他惯用有形的面具来遮住脸孔，除此之外，也常用无形的面具来阻隔任何企图窥探他灵魂深处的好奇视线。

　　“走啦走啦，萧兄……”朱闻苍日一手揽过旁边始终未置一词的冰冷男人，脸上轻浮浪荡一层笑意，他似乎也愿将它变作了面具，借以逃避真我。

　　朱闻苍日就要背转过身去，那一个瞬间，余光一角水蓝色。此刻他不禁想着，他们是那么的不相同。

　　箫中剑有着冷的脸，暖的心。

　　伏婴师披着温顺的外壳，没有人知道他的心。

　　朱闻苍日懂得箫中剑。银鍠朱武从未懂得伏婴师。

　　这便是不同。

　　那双背影已行远。

　　“公主，夜深露重，还请早些入城歇息吧。”伏婴师话语淡淡。

　　挽月瞧着那两道相携背影，眼中愤恨，不言自明。伏婴师权当浑然未觉，心下却生出种冷冷的怜悯与讥讽来。

　　傻孩子，你心中日益畸形的痴迷，注定得不到主君的一个青眼。银鍠朱武一生所爱钟情九祸，朱闻苍日情归箫中剑。那么，你还在期盼些什么？

　　你究竟还在，祈盼些什么……

　　只有高筑的怨恨，一点一滴积聚成形，丑陋的姿态，内心的邪魔，是否终有一天令你自惭形秽？

　　无论魔心人心，心者，矛盾地成为世上最为坚不可摧，却也最柔软的一件物事。心防总有脆弱时，黑暗乘隙而入，潜移默化，心魔既成。强烈的怨，往往带来强大的力量。唯有怨与恨的力量，堪与仁与爱分庭抗礼。而他衷心期待着，这份积怨空前爆发的一日。

　　不让任何人事物，磕绊住主君的脚步。这便是伏婴师的生存意义，是他很早之前就明确了的信仰。

　　挽月已气急离去。

　　任何妄图牵绊主君的阻碍，都将自取灭亡。

　　伏婴目光凝注，一双背影，左绛右玄。他款款摇着扇，他发如雪与夜色纠缠。他们并肩徐行。

　　他知道他是不会回头的。

　　银鍠朱武尚且学不会，朱闻苍日又怎么能够？

　　伏婴师竟微微一笑。

　　从懂事起，伏婴师就自觉自愿退居银鍠朱武身后。他安静，很少出声，最常做的是默默跟随。有事朱武总满屋子转着喊着找不到他，每每又会被身后突然冒出的回应吓个一跳。

　　银鍠朱武却很少向后看。

　　纵然他武艺超群，若是有人想自身后偷袭他，十有八九在出手前就会被他察觉而制伏。偏就是伏婴这般无害又无声的跟随，总被他遗忘在背后了。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身后有个伏婴师。

　　尽管他还是学不会，记不得，简单转一个身，他就可以看到他。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最熟悉银鍠朱武背影的人，那他一定就是伏婴师。

　　因为他实在已望了许多年，太多年。

　　所以此时此地，伏婴师一点都不担心朱闻苍日会回头。

　　就像他们最普通、彼此最为习惯的相处方式，他用目光、用身心、用生命去将他的主君一路追随，如此，就好。正好。

　　他也不必担心哪天一个心血来潮，主君会突然记起背后的他，冷不防转身，那末他是否来得及将他过于泄露心事的眼神掩藏好。

　　伏婴师是善于操纵心的魔，也所以，他不会允许别人触及他的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