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昭不宣》纸韶

4、夏日长（四）

　　渐近七月，江市的气候愈发喜怒无常，高温预警和台风警报交替播送，正式迎来了暑假。高考集训班陆续开课，画室也日益忙碌起来。组长王薇对昭昭迟到的劣性了然于心，给她排的全是晚课，九点半才结束。昭昭扛起大旗抗议过，在看到财务拨算盘扣奖金时瞬间消声。

　　这天中午，昭昭和同事一起从食堂吃饭回来，路过组长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她正在清洗保温食盒，面上容光焕发，甜甜蜜蜜地和丈夫煲电话粥。

　　昭昭随口说道:“组长好像最近丰腴了许多。”

　　“胖了就胖了，说得这么委婉干什么？”教色彩的赵老师拍拍自己凸起的肚皮，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上好的羊皮鼓，“小姚还老说我像怀孕五个月，我说什么了吗？”

　　昭昭抿着唇笑看向老赵，对他肃然起敬，怪不得您单身三十年呢，果然实力非凡。

　　迈进隔壁的公共办公室前，她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王薇一眼，心中小鼓乱擂：组长最近的着装都偏宽松的风格，不会真的怀孕了吧？

　　她们组任教的是九大美院的两个冲刺班，素描、色彩、速写三个科目各有两个专业老师，还有一位外聘的设计名师，人员简单却精干。

　　少了任何一个，同科目的另一位教学老师的猝死几率都会大幅度提高。

　　昭昭突然脑袋当机，一时想不起王薇是教什么的了，傻乎乎地凑到旁边问老赵。

　　“改画改糊涂了？跟你一样，都是素描啊。”

　　昭昭心里咯噔一下，抱有的那么一点侥幸幻灭了，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座位上，一连转发了十条转运锦鲤，试图抑制右眼皮活泼的跳跃，不过见效甚微。

　　台式一体机右下角的聊天小图标突突跳了两下，王薇在线上找她，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昭昭吸了吸鼻子，想象一人带两个班，每天上十小时的课，忍受三十只皮猴的捣蛋的艰苦生活，已然做好了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

　　“进来吧。”

　　昭昭推门而入，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枸杞鸡汤味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昭昭，你这一期的课好像不是很多。”王薇抬头看她，脸上的笑容洋溢着母性光辉。

　　她垂死挣扎：“组长，其实我还……”

　　王薇权当她是客气，顾自道：“徐校长说你亲和力强，在学生中口碑很好，问你能不能带班当班主任。”

　　“挺有空的。”软软的声音在嘴里打了个弯儿，倏地改口笃定。

　　美院冲刺班的班主任可是香饽饽，虽然要同时督管学生文化和专业两方面的成绩，但同压力俱来的是巨大的奖金诱惑。按最后进九大美院的人头算，一个五千。

　　作为一个标准的贫民窟女孩，昭昭怎么可能说得出拒绝这么残忍的话。

　　“那就先这样，到时候我把班主任的工作细则给你打印一份。”

　　王薇不愧为组长，办事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就已经处理好了昭昭的授任手续。

　　昭昭诚惶诚恐地从王薇手里接过美院一班的花名册，站在门口踟蹰半晌，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说：“组长，我有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

　　“嗯？”

　　“您是不是怀孕了？”

　　闻言，王薇不好意思地掩住唇，羞涩一笑，笑得昭昭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愈发觉得手上的这份文件是块烫手山芋。

　　“没有啦，是我老公心疼我工作辛苦，总是变着花样做汤点，最近是不是胖了很多？”王薇翻开办公桌上的折叠镜照了照略显臃肿的下巴，又是甜蜜又是担忧。

　　昭昭呼出一口长气，连声否认，极力吹捧王组长的美貌。

　　*

　　“我回来了。”昭昭在门口换鞋，顺便把路上偷买的冰棒棍沿着壁扔进垃圾桶底端，毁尸灭迹。

　　她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属楼住两天，未免褚母总是在一众小姐妹间自称空巢老人。

　　“姐，吃哈密瓜吗？”褚星晖从厨房出来，端着个琉璃通透的果盘，上面是切好的水果。

　　“你怎么回来了？比赛结束了吗？”昭昭翻了翻挂历算日子，觉得不太对。下个月就是比赛了，教练哪有可能现在放人出来放风，加强训练还来不及。

　　褚星晖眼神不自然地乱瞟，顾左右而言他，直让昭昭吃水果。

　　越是这样，昭昭越觉得其中有猫腻。

　　“褚——星——晖——”她一字一顿地喊弟弟的名字。

　　分明是软糯可欺的声线，褚星晖却生生听出一股子杀气。他打了个哆嗦，连着果盘里的哈密瓜多抖了三抖，在透明的茶几上溅出了两滴汁液。

　　他急忙放下果盘，把茶几处理干净，然后殷勤地给昭昭捏肩捶腿，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改编歌曲：“我的好姐姐，下班回到家，劳累了一天，多么辛苦啊……”

　　昭昭并不吃他这一套，打开某宝APP，点开一张图片问：“这双鞋喜欢吗？”

　　褚星晖点头如捣蒜，哪个男孩心里没有AJ梦。

　　昭昭仰头和他对视，不怀好意地一笑，选中球鞋，点击删除，甜甜道：“现在没有了。”

　　褚星晖：“……姐，你变坏了。”

　　“那你还不赶紧如实交代？”

　　褚星晖抿嘴默了默，还是控制不住对球鞋的渴望，一五一十告知了自己这次回家的原因。

　　他前年在一次鞍马训练时下落不当，小腿骨折，后来将养了一段时间渐渐好转。估计是这段时间训练强度过高，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本来可以在平市当地处理，但褚母坚持“一病不看二医”，把他接了回来，去市立医院找当年的主治医生治疗，所以他出现在家里。

　　“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还记得那年的事情吧？”

　　昭昭指尖轻点下巴，锁着眉头似是在思考，看得褚星晖焦灼不已。

　　好一会儿，她才笑眯眯道：“想起来了，错过全运会的那次对不对？”

　　褚星晖一时无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昭昭站起身，摸了摸咕咕直叫肚子，去厨房觅食。

　　褚星晖跟在她身后转圈圈，期期艾艾地询问自己球鞋的着落。

　　昭昭突然转身问:“怎么没看见妈呢？”

　　褚星晖一拍脑袋，适才想起这件事，说:“妈说让你当她死了吧。”

　　昭昭:“……”她又犯什么错误了？

　　褚星晖看懂了她脸上的疑惑，挠着头皮为难道:“我也不清楚……”

　　昭昭本来也没打算从自己这个十天半个月才回趟家的弟弟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拧着眉头沉思半晌，把自己这段时间的行踪按照时间倒序回忆了一遍，总算在上周末找到了突破口。

　　陈火华老师真是害人不浅。

　　陈烨既然都把她的恶名在学生家长间传开了，自然不可能回避褚母。昭昭近来又因为工作移交的事情过于忙碌，没有及时和褚母汇报情况，按照她妈的丰富想象力……

　　不解释＝默认＝确有其事＝我女儿有男朋友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想要我这个妈了……

　　昭昭每深想一层就哆嗦一下，连平时最喜欢的熔岩巧克力蛋糕都食之无味。她草草解决掉小蛋糕，走到正沉迷球赛的褚星晖面前端走果盘，战战兢兢地往褚母的房间走去。

　　“妈，我进来了哦！”

　　房间里一片安静，连个翻身的动静都没有。昭昭调整好表情，小心翼翼地拧开把手，推门而入。

　　褚母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目不转睛地看电视，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她。

　　电视上正在播出一档非常火热的家庭伦理剧，这集说的是妈妈含辛茹苦带大女儿，女儿却因为一个男人与她反目成仇，断绝母女关系。

　　昭昭暗暗给自己捏了一把汗。

　　她走到床边放下果盘，贴心地递了一块哈密瓜过去，“妈，我特意给你切的哈密瓜，你尝一口。”

　　“妈，你最近喜欢上看哑剧了？怎么电视声音都不开？”

　　“妈，这两天下雨，你腰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吧。”

　　“妈，我给你唱首歌吧？”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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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昭使出十八般武艺亡羊补牢表现自己，来了一整套家庭版大保健，唱遍了母爱之歌也不见褚母有所动容，倒是把褚星晖给吸引过来了。

　　他进门时正好看见昭昭跪在床上给褚母揉腰捶腿唱小曲，忍不住委屈开口道:“姐，你这是抄袭！要给我版权费的！”他原创的将功补过大法，居然被她偷学了去。

　　昭昭:“……”

　　褚母淡淡扫了她一眼，昭昭摸摸鼻子，心虚地低下了头。

　　褚星晖想起自己的来意，问道：“对了姐，你有没有看见我放茶几上的果盘，进个球的功夫就不见了……”

　　昭昭瞠圆了眼睛瞪他，掩着嘴连声咳嗽试图打断。偏偏褚小弟不是个会看眼色的，浑然不觉。

　　“星晖，你先出去吧，我跟你姐姐有事情要谈。”

　　褚母凉凉瞥了昭昭一眼，总算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惹得昭昭背后冷汗涔涔，雪纺上衣和皮肤粘在一起，空调风一吹，像是坠入隆冬冰窖。

　　她悄悄掀开眼皮，不断对褚星晖使眼色求救。

　　褚星晖勉强明白了姐姐现在不容乐观的状况，郑重其事地对她点了点头，开始坐地起价。他微努下巴，指了指脚下，手指比出两个字母。

　　昭昭咬牙，比了个“OK”的手势。别的没学好，趁火打劫倒是无师自通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和昭昭达成交易，褚星晖正打算发挥自己的年龄优势打滚撒泼转移注意力，褚母发话了：“听教练说你这段时间表现不是很好，我在考虑要不要让你转回江市念书。”

　　褚星晖猛一激灵，连蹦带跳地从床上撤离，给了昭昭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