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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或古或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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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钢琴班所在的传统街区式住宅,金玥家还是典型的封闭式小区。
金家就在这个小区第五栋楼第三层左边的位置。
标准的四室一厅一卫,装修呈暖色调风格,米白色的沙发,淡黄色的木桌,还有随处可见的盆景,以及极具古韵的木架和吊灯,精巧的布局构思让整个房间看起来大而不空,多而不杂,很有一种宁静致远的韵味。
斜对着门口的沙发上坐着两个老人。
金老爷子八十多岁快九十了,背挺得老直,身形瘦削得就像墙上画的竹子画儿似的,这是旧年牢狱之灾留下来的习惯,电视上陈晓旭演得林黛玉正在葬花,袅袅娜娜的一站,便是书中的潇湘妃子无疑了,陈力的歌声就从电视中传出来,正唱到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金玥他们就回来了。
老爷子转过身看他们,其实也就是金玥一个,可清嘉总觉得老人家也在看自己。
金爷爷神色很冷,就像是在无声的质问为何晚归一样。
清嘉心里没来由一份亲近,金爷爷这个样子和他爷爷有些像,他家家规很多,不可在外留宿,不可晚归,条条框框,条分缕析的摆在他们面前,但民国之后就没多大用了,他父母那一代就不受管了,说要自由,要平等,不要这种封建式的约束。
后来,他爷爷去世,他父亲成为家主之后,这样的规矩就彻底被改掉了,别说夜不归宿,就是你住在杏花楼那种地方都没人管,端的是自由的很。因此突然看到金老爷子这样的神情清嘉反倒觉得亲切。
然而金老爷子并未呵斥,也没有不满,只是摘下眼镜,不轻不重的问了句:“怎么现在才回来?”老人家说话不慢不急,声音不高不低,一身的书卷气,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金玥略微压低了声音,“几天后有一场表演,舞蹈社多排练了几次。”
金爷爷皱了皱眉,“是什么表演啊?”
金玥眼也不眨,“……校庆。”
金爷爷没说话,一双丹凤眼不动声色的抬眼打量金玥,真假话老爷子一听就明,自己打小带到大的孩子还能有听不出真话假话的时候?可他也不戳穿,他天天看着隔壁一家五口,爷爷和父亲争执,父亲和儿子争执,祖孙三代都不了解彼此,当爹的总是没那么理解自己的儿子,他和金玥是隔代亲,可是用隔壁那家人的说法,就是孩子到了青春期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做家长的不宜管教太多,
有些事,大人,尤其是他们老人,可能不懂,不懂,就别瞎干涉,这是人家家里白天吵晚上吵吵出来的经验,金爷爷听进去了,所以,他明知道金玥根本在撒谎也全当不知道,正所谓‘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少年人的叛逆在家长的眼里总是另一种形式的疏离;
然而更多是担心,金玥父母是离家不离婚,他爸常年在军队里,一年也回不了几回家,他妈每天忙生意,忙得脚不沾地,某种意义上来说,金玥算得上另一种形式上的留守儿童了。正因此,金爷爷对金玥的教育就有种无处施力,不知该如何施力的无奈。
不能不管,不能太管;怕管的太严,怕管的不严;最怕的就是金玥学坏。
大抵每个老人都有过这样的担忧。
金爷爷转过眼,嘴角一牵,整个人就因为这样一个动作柔和了下来,清嘉认得出这样的神情,旧年里他的爷爷也常如此,那就是不生气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终究是惊动了在一旁睡着的的金奶奶,金奶奶八十多了,一头白发一丝不苟的盘在后面,一笑一双眼就眯成了月牙,温柔祥和的很,每次金玥晚回家她就坐在客厅和金爷爷一起等,今天也不例外。
一觉醒来就看见金玥坐在对面,金奶奶先是放心的笑笑,随即就对金爷爷抱怨:“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啊,你看,我又睡着了。”
金爷爷默默关上电视,“我也不清楚他几时回来。”
金奶奶略微委屈的说:“不是说好了嘛,门一开你就使劲晃我,我就醒了啊。”
金爷爷欲言又止了一下,他本就不太擅长表达心中感情,老了之后就更是能免则免,又或者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就是讲究含蓄讲究内敛的情感,他纵然有心想说些好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倒了也没说什么。
还是金玥聪明走到金奶奶身旁扶着她肩膀笑嘻嘻的说:“诶呀,奶奶我知道你在等我,你每天都等我,好啦,天已经晚了,你和爷爷赶紧去睡吧。”
金爷爷将眼镜摘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对金玥,他总是带着三分迁就和三分歉疚的,连带着管束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下次不要这么晚了。”
也只能是这么一句,说得多了,怕烦。
金奶奶却只是说:“嗯,你们都先休息吧,我把房间收拾一下,就睡。”
这也算是年轻时留下的习惯。
丈夫和儿子先睡,自己收拾好其他再睡。
清嘉看着这一幕,倒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奶奶也是这样,爷爷不睡,奶奶肯定也不会先睡,家里的事情奶奶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这里说的是清嘉的亲奶奶,也就是他爷爷的夫人,他父亲的亲生母亲,而不是其他的几个妾室。
清嘉爷爷娶她们几个的时候还是个三妻四妾的年代。然而没过几年,就变成了一夫一妻制,封建制度说没就没,革命党要革命,这也要革命,那也要革命,先革了孔老夫子的四书五经,再革了一大堆的陈年旧习,这三妻四妾就在里面。
然而已经娶了的又能如何,于是变成了姨太太。
他爷爷有姨太太,他父亲的……似乎也不少,他对他父亲的记忆是最不清楚的,每每想到父亲就头疼,但是这件事他还是有些浅薄的印象,他父亲也是有姨太太的。被安置在不同的院子里,人都叫她们东院姨太太,西院姨太太的,其实好像还有南北院,别人送的,说给他爸凑个‘四大美人’,
他若是没记错,北平城里,也是有的。不过不是姨太太,而是当时上海的一个红歌星,火的一塌糊涂,是个出了名的交际花,在外参加宴会他父亲为了显摆常将她带在身边,那时清嘉还不是很懂这红歌星和姨太太的区别,后来才知道,这歌星除了他爸还有别的人,他爸只是其中之一,所以不能算作是姨太太。
为这,清嘉特别想见一见这个女人。
后来有一次还真就见到了,不算很美,说不上倾国倾城,甚至和妖艳妩媚都扯不上关系,她看起来很温柔,一笑就有两个酒窝,低头的样子最好看,烛光下就像是仕女画里的女官一样,他父亲果真爱怜她,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总是温言软语的。
他不是故意的。
但还是吓到了他爸爸,他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要出现在后花园里,他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看了半晌连句回答都没有就转身离开了。
这是他家的后花园,他为什么不能出现?
真是好笑。
那时好像是爷爷去世后两年的事情了。他一直没问过父亲为什么带那个女人回来,为的是什么?然则终归没问,他多情的父亲准备了无数答案,自然有专门应对他的,左右他父亲说了他也不一定信,还是仔细看着吧。
后来呢?
发生了什么?
清嘉记不起了。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亦步亦趋的跟着金玥来到了他的房间。
金玥的房间在整个房子最里面的位置。
门推开,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星空璀璨,仿佛置身于浩瀚宇宙之中,清嘉兴冲冲的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有一层浅蓝色窗纱,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就演变成了繁星万千,风一吹,就能看见万点星光在随风摆动,如梦如幻。
金玥笑了笑,‘啪’的一声响,明黄色的灯光照亮房间,星星就没了。
清嘉未免叹息。
“你这房间是自己设计的吗?好美啊。”
金玥拿了身衣服,边收拾洗漱的东西边说:“不,这房间是我妈设计的,她特别喜欢设计房间,整个房子都是按照她的要求来的。我去洗漱了,待会儿我奶奶可能进来收拾房间,你别吓着她,当然,也别被她吓着。”
清嘉心下好笑,正觉得有趣呢,金玥的奶奶就走了进来。
“……”猜的真准。
然而金奶奶并没有收拾太多,她先将床简单铺好——就像过去一样。
边收拾边奇怪的问:“啧,刚听这孩子跟谁聊天呢。”
这问题自然没人能回答她,能回答她的正无言的跟着她的脚步认识这个房间。
整个房间以窗纱作为隔断,窗纱后是一个宽敞的阳台,
阳台正中间是一个躺椅和一个木制的小茶几,最右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吉他,吉他前有一个简单的置物架,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或者是笔墨纸砚,或者是笛子曲谱,除此外还有许多小玩意儿,最左边是一个晾衣架,大概能一次晾十多件衣服。
金奶奶归置好了阳台就来到了书架旁。
这一下,她的动作却变得有些小心,她是个旧社会里长大的大家闺秀,然而她这个大家闺秀一生却没读过几本书,只是稍微认识几个字罢了,这可不是像林黛玉那样的谦辞,是实打实的只认识几个字而已。
小时候还被裹过小脚,后来又被放了,她一直都知道当初金爷爷其实是不愿意娶她的,因为金爷爷留过洋,喜欢那些独立的新女性,不喜欢她这样连书都没读过几本的‘旧人’,与新相对的自然是旧,当初她听过后一直很奇怪,自己明明才十七,怎么就旧了呢?
后来金爷爷终归还是娶了她,为的还是父母之命四个字。
记得当时就是这样,她收拾打扫房间都好,就是不能碰他的书,因为会弄乱,添倒忙,尤其是那些外国人写的书,她一个都看不懂,但是金爷爷却宝贝的要命,有一次她收拾桌子的时候不小心错把一本书收进了别的书堆里面去,终于惹得金爷爷大发雷霆,那是他第一次发火。
也是唯一一次发火。
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样一个年代他还要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约束着娶她这样一个书都读不全的女人!那时候她才知道,她心心念念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不够独立没有主见不敢去反抗自己父母权威的旧时的女人;因为她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因为她使他甚至失去了平等竞争另一个女孩儿的机会。
她站在一旁愣了半晌,心里像是被野火燎原过后一样,眼里火辣辣的有点说不上的感觉,兵荒马乱都没有他这几句话来的重,彼时才明了,他对自己总是冷冰冰的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人做多少事终归是不喜欢,她低下头胡乱的跟他说了几声对不起,就开始四处帮他找那本书,终于在其他地方找回来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不动他的书了,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生了孩子之后,她也是从没动过他们的书,到如今,她的孙儿已经长大,她同样不会碰自己孙儿的书。她只是将他们归置在一处,让他们看起来更加整齐而已。
金玥房间的书架都是在墙面上打造的,选择了比较素雅的米白色原木材料,看起来干净大方,金玥本人实际上更喜欢明亮型的色彩,清嘉倒是很喜欢这种类型,可惜他只能看看,也只能看看了。
书架上摆放着超过一百本不同的书籍,书本都是按照不同的类型摆放好的,靠里的一侧是各种习题资料,课外辅导用书,教科书和考试资料,稀稀疏疏摆了整两排,看样子还有往里添加的趋势;
另一侧则是各种小说和漫画,既有中外名著,也有网络小说,最显眼的是第二排一整套的《盗墓笔记》系列和金庸古龙小说全集,清嘉想拿下一本来看,奈何他只是一缕幽魂,既碰不到,也摸不到。只能看着这些书后知后觉的把手收回来。
书架下是电脑桌,清嘉不认识电脑,看他黑漆漆一片,并不怎么感兴趣、
金奶奶收拾过书架又去收拾床前的小沙发,那是一套宝蓝色和纯白色拼色的成对沙发,中间是一个自带脚踏的小茶几,上面还泡了一杯没喝完的柠檬红茶,金奶奶为他收拾好就准备离开了。
离开前刚好碰见回来的金玥。金奶奶还不忘问一句:“小玥,我听你跟谁聊天啊?”
金玥边擦头发边笑着把尴尬掩过,“……跟周柯打电话呢,明天有事要出去。”
金奶奶听过后就忍不住的叮嘱:“唉,那也要早些睡,这都几点了,你才回来,你这头发也是,大晚上的刚洗完就睡觉是容易头疼的,你至少吹完头发再回来啊。”边说边拿过毛巾帮金玥擦头发。
大抵是人上了年纪就总是有些唠叨,金奶奶浑然不觉她已经将很多话重复过很多遍,可她还是不厌其烦的说着。
对面清嘉看着他们祖孙俩其乐融融的画面忍不住笑。
在他家是少有这样的情况的,他的奶奶很多,可是无一人能为他做这些简单的事情,他家仆人众多,他从小身边就有无数人跟着伺候,像是擦头发这种小事哪里轮得到他的奶奶去做?更不用说哪个奶奶像是这样絮絮叨叨的嘱咐他,在他的家里,其他奶奶们都是妾,论地位连她们生的儿子都不如,更不必说他这个嫡长孙。
彼此或有见面的时候,这些奶奶们都会小心的和他聊天,‘生怕带坏了他’,这叫规矩。
即使后来封建被革了命,或者许许多多大户人家里,规矩这东西仍没变过,只是换种说法换个名号罢了,说是树大根深也对,说是积重难返也没错,总有人想着,盼着,惦着——这封建如今是革了?谁能保证以后不回来呢?
几千年的东西,能说没就没?
清嘉当时细看着,多少人,连皮带骨的换了身新玩意儿,可骨子里却始终没变过。
就连他家也是如此。
所以某种意义上,清嘉也是个留守儿童啊。
金玥确定奶奶确实回房间后就将房门一锁往门上一靠,松了口气,即使明知道除了自己没人看得见清嘉,他还是有种在房间里偷偷藏了个大活人的错觉,这种心虚是掩盖不了的。
夜深人不静。
或许还要加个鬼。
清嘉躺在阳台的躺椅上准备睡觉。作为一个鬼,其实不睡觉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甚至对他来说,黑夜比白天对他更有好处。可清嘉还是习惯性的保持着人的习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这是除了金玥外,另一个可以使他不至于产生一种和这个世界彻底被剥离了的感觉的方法。
金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忍不住问他:“你躺在那儿行吗?明天太阳一照很晒的。”
清嘉看着满天繁星反问:“那我坐你对面你不怕吗?”
金玥顺着他说的话想象了一下,清嘉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房间里没开灯,月光透过蓝色的窗纱,照映在清嘉的脸上,衬的他面容更加深邃,蓝色的光打在他身上,配合着他一贯悠闲而贵气的坐姿,看起来……就像是个吸血鬼一样!想象一下自己睡到半夜突然起身看到这样的画面,真的是会被吓掉半条命吧。
清嘉又提议,“或者我躺你旁边?”
金玥又想象了一下,“……”
清嘉一翻身,“是吧,无论哪样都挺吓人的。”
“说的也是,今天一天感觉如何啊?”
清嘉眼前闪过种种,如走马观花般还来不及细看就匆匆一眼撇过,既有几十年前的风华物茂,也有几十年后的华灯初上,当真是除一轮明月外再没什么是不变的,而当年纠缠在他身边的爱恨情仇,当年看来怎样也放不下的愁与恨,似乎也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消减成了一册书中一句话,也不过一世执妄一杯酒而已。当适时,他到想起了一首诗,跟着也就念了出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 ,载不动许多愁。”
金玥:“……”
所以和他聊天得先做道阅读理解题?
要不是看他是个早死的鬼真想一巴掌呼他脑袋上,能不能好好聊天儿了!!!
金玥没好气儿的一转身,“就是愁是吧?没关系,等明天一到我们一起去查,肯定会有收获的,明天呢,”金玥困意起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我们先去你出现的那个小阁楼那儿,再去张家故居瞧瞧看,我总觉得能查出些什么。”
张家故居……
清嘉的眼中晃过一丝悲喜难辨的情绪,良久,才应了一句好。
然而金玥已经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