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第一的情书[穿书]》荀香九

33、月光

　　不需要镜子，或者水面，我也能猜出现在的样子。无非是面目模糊，成了漂浮在空中的幽魂。自己摸着脸，能感觉出皮肤和五官，在别人眼中却是一个穿着衣服的剥壳鸡蛋，很高兴能牺牲自己，给大家带来欢乐，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有幽默感。

　　法道说我是堕入魔道，我却没有感受到堕入魔道的疯狂，内心反而十分平静，如果这就是魔，那么我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杀意，体内更是没有爆发出黑光或者别的神秘能量，只有一种深沉的倦怠感，像是心脏上吊了一个沙袋，需要非常努力，才能保证意识不落入那个无底的深渊。

　　我朝施言笑笑，施言肩膀一抖，还是鼓起勇气拍拍我的手臂，说：“挺住。”

　　他的声音听起来奇怪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变声哈哈镜，我忍不住问：“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为什么你听上去那么远。”

　　施言换拍为握，在我的上臂留下了痛楚的指痕。痛楚的感觉也离我很遥远，胸口沉甸甸的，沙袋和心脏在角力，几乎能听到血管传来绷紧的声响。我想看看施言的神情，却看到他身后的正意。

　　他的容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剑眉紧锁，注视着我的眼神满是挣扎。我不禁向他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脸都要清晰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施言松开了我，我走向杂修，向他保证：“我会救你的。我们一定会来，你别害怕。”

　　杂修慢慢地转向我，我已不知自己是注视着正意，还是注视着我的回忆，脚下的地板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火焰的热量灼烧着我的手臂，剧烈的恐惧感扼着我的喉咙，空中满是燃烧的味道，我咬着牙，继续向前走，那个孩子畏缩地躲在墙角，被熊熊燃烧的火吓得动弹不得。

　　前面的地板上洒了一条易燃液体，此刻火焰熊熊燃烧，化成了一道火焰的墙，我的鞋底在高温下吱吱作响，无法再跨越这道炽热的火线。

　　“手给我。”我拼命向前伸出手，手指触到火苗，猛地缩回，又颤抖着伸出，“别怕的，我拉你，你跳过来！”

　　那孩子盯着我的手，又看我，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虹膜澄澈得仿佛一块红色的琥珀。我耳朵里满是喧嚣，各种声音混合成巨大的声波，分不清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脑海中不断尖叫的幻听。

　　“快！快！你快抓住我啊！”

　　那孩子畏缩地后退，我又向前踏出一步，火光穿透了我的眼皮，意料中的灼伤并未出现，反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凝重的空气拍在脸上，我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风声凛然，法洁道友赤手空拳猱身而上，和瑰夜打得不可开交。大约暗城对瑰夜也有一定影响，她没有拿出擅长的银鞭，于是被爆发的法洁道友暂且压制，然而以我们对她的了解，她随时可以逆风翻盘。施言和其他人松松地站成一圈，不让她伺机溜走，又能观察尚未出现的李明珠，为法洁道友望风。

　　我游目四顾，只有那个差点被正意占据身体的杂修站在我身边。他的脸孔又褪掉了正意的神采，我仔细盯着他看，原来他本人并不起眼，一张圆脸，眼睛细小，鼻子也不高，颧骨部分还有些麻子；虽说正意也不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终究有几分英俊；如果能长成正意的样子，想必会比现在增色不少。我自己五官消失，和他成了难兄难弟，站在一起，倒是合适，我随口问：“这位道兄，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么？”

　　杂修微微点头。

　　我好奇之心涌起，问：“道兄，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杂修张开嘴，声音片刻后从干涸的喉咙中发出。

　　“我不知……”

　　我以为他不愿意回答，便转过头，打算凝神观望瑰夜和法洁的战斗，却听到他在我身边沙哑地说：“累……很疼……”

　　我重新看着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道兄现在是在说……被正意附身很累，还是……”

　　“附身。”杂修艰难地说，脸皮动摇着，那些麻子忽高忽低，仿佛一个个盛满了红色泪水的小漩涡。

　　“我不是他……我知道他很苦，现在他在城外的森林中游荡，因为李明珠这样要求他……等他们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亡者，就把他作为合适的桥梁……他想躲在我身体了，但是我不想让他进来……”

　　“让他进来？是什么意思？”

　　杂修朝我摊开双手，掌心里有奇怪的扭曲，皮肤下的肌肉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如蛇一般扭动盘踞。

　　“他说，如果能躲在我的身体里，他就能活下来，可是我……在他躲进来的时候，完全……完全消失……”

　　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像是被关进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黑房间……？”

　　杂修缓慢而用力地点头。

　　“我不想再被关进去，我要自己……我知道，他躲进来，我就会变成他的样子……我没有他好看，也不像他出身名门，可是我想做自己……如果我让他占据了，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救我，道兄……”

　　我毛骨悚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叫我清光就行。这位道兄，不要怕，离开溯灵阵，大家全都能活下来。”

　　杂修的眼睛里滚动着闪光的感激，尽管闪光感一闪而逝，我的手指仍然不受控制地发冷。记忆和眼前渐渐渐渐连接，我听到自己向他提出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们旁边，法洁道友发出一声清脆的呼叱。一样东西从我面前飞过，似乎是瑰夜的耳环。余光里，瑰夜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轻盈地向后旋转一圈落在地上。她的半边头发散落下来。

　　披头散发的她看上去不再游刃有余了，她瞪着眼，脸颊被暗红的天空压得又红又黑，像一个发现自己开始走背运的赌徒。

　　杂修吃力地回忆着，我几乎能看到他的脑子里疯狂地搜索。他凝视着虚空的某一处，缓缓地说：“我修为不好，师父还没给我道家的名字。我一直叫俗家的名字。”

　　我小小地吸一口气，谨慎地问：“那你的俗家名字叫什么？”

　　杂修茫然地说：“……吴……我姓吴？吴三……三郎……”

　　火光里，那个孩子对我惊恐地摇头。

　　“爸爸会打死我的！”他尖叫，“我不能！”

　　“三三……”我下意识地低喃，双手则攥得更紧。吴三郎的手掌在我手中颤抖，不像是一双男人骨骼坚实的手，像是表层坚硬，内在酥软的模型。

　　“吴道兄，你能告诉我，在瑰夜抓你们走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横空飞来一点水落在我手背上，我低头一看，饶是我已经看惯了红色，这点黑红仍然刺眼。我抬头一看，法洁道友握着本就受过伤的左臂，衣袖上再次染上了褐红。

　　吴三郎也看着那点黑红，看着它蜿蜒流下，渐渐沿着我的手掌弥漫成细长的一条。

　　“那天，是我，给师父打水。”吴三郎断断续续地说，“红月亮，井水也是红。绳子断了，水桶掉进井里。我回去找师兄，他们都不理。打不到水，师父会骂。我就到师父的仓库，找绳。”

　　“绳子呢？”

　　“没有麻绳，我找到一个包裹，师父说，不让动。摸着是绳子。我就打开，是白绳子。像蛇皮。我想，先打水，再放回去，不让师父知道。”

　　我点点头，几乎能看到吴三郎抖着手拆包裹的样子。杂修和毫无地位的社畜没有区别，不过是给修真大拿打杂的底层。别说师父会骂，这种小门小派，动手殴打杂修都属正常。杂修更是不可能知道道派的秘密，只知道，师父有很多宝贝，但师父并不会每天都查看它们。

　　猩红的月光下，吴三郎将银白色的绳子绕在井辘上，另一端拴住一个新的水桶，碌碌地摇着。水桶一寸寸地落向深井，井里倒映出一个红色的月亮。

　　水桶打破了红色的月亮，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吴三郎重新摇起摇柄，水桶缓缓升起。里面一定是装满了水，才如此沉重。他固定好摇柄，把水桶拉到井沿上。

　　正当他打算把水桶里的水倒入挑来的桶，一只手从水中升起，抓住了他。

　　吴三郎倒退着坐倒在地，那只手紧握着他的手腕，顺着他坐倒的力气，从水桶中爬出。它有着鸡蛋般苍白的脸，双眼是两个漆黑的洞，嘴巴是一条鲜红的弧，头发披散，手臂是两段黑色、坚硬、冰冷的骸骨。

　　在猩红的月色下，傀儡瑶摇晃着离开水井，走向道观。他的师兄弟可能没有点灯，也可能躲在房间里，妄图用紧锁的房门对抗来自枉死城的傀儡。在他们身后，可能有一盏小小的烛光颤抖，也可能有一把黑檀木椅。

　　椅子应该背对着门。

　　就不会被人看到椅子上缓缓冒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