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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棠棣 ...

  •   昏黄灯火下,一个清瘦的人影斜躺在榻上,漆黑的长发有些凌乱的缠绕着,低低垂下。灯光将他的睫羽一丝丝拉长,投影在瘦削的面颊上,使这张精美的脸呈现出一种破败和憔悴。白衣上遍布斑驳的血痕,却平添一种诡异的美。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大开后才逐渐露出一个衣着华贵的身影。那人踱至灯下,面容方显现出来。二十三四年纪,与迟桓相貌有六七成相似,纵光线昏暗也掩不住服饰极佳的质感,泛着华丽的光泽。
      这样的人,出现在如此破败的殿宇中,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他俯身看向榻上那昏迷不醒的人儿,将发丝一圈圈绕上自己手指,置于鼻下轻嗅,露出餍足的神色。又仔细打量那人一身的伤,竟微微笑了,目中透出炽热的光芒:“果然妖孽就是不一样,都这样了依旧勾人得紧。”
      随他入内的宦官垂首肃立,毕恭毕敬地开口道:“他这么晕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奴才将他弄醒,以免扫了您的兴?”
      他置之不理,只搭上男子伶仃的皓腕,不禁皱眉:“父皇这次下手不重嘛,内伤都没打出来,无趣。可惜本王又不能把他弄吐血,啧啧。”
      宦官吓得噤声,半晌方小声提醒:“他毕竟还挂着太子的名号,您还请顾虑着些。”
      他不答,只听殿外隐约传来鸡人报晓之声,方起身。眉眼含笑,却不带任何温度地对昏睡之人亲昵开口:“时间过得真快,又该上早朝了。好弟弟,你可别急,兄长一下早朝,便‘好好’来看你。”
      说罢便转身离去,殿门亦随之合上,仅余一灯如豆,驱不散清晨的寒冷。
      榻上虚弱的男子,忽地睁开了眼。满面阴鸷,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目中泛出满怀怨毒的幽光。
      早朝一如既往,充斥着党争的明枪暗箭。而在诸王中,风头最盛的当属圣上长子肃王迟棣。自他北击匈奴南平吴越,立下此等不世功勋,在朝中的威望便一路飙升。若非圣上当初一时冲动,立下永不废太子之言,东宫之位八成非他莫属。此刻他端然立于群臣之首,俨然一副贤王派头。
      而他此刻注意力全然不在诸臣吵吵嚷嚷的议政上,只带着几分探究意味地看向那年轻的左相。
      顾渊此刻正低头思索着什么,俊朗的侧颜宛如玉雕,气度倜傥风流,在满殿老气横秋的臣子中是难得的一抹亮色。也许是由于太过专注,他过了一阵才感觉到迟棣的目光,便转首坦然相视,那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而不卑不亢,却让迟棣心中一凛移开目光。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迟棣暗忖。方才策对不偏不倚,句句在理,挑不出错处。可身处朝堂之上,竟不依附任何一个政党,未免太过天真。然而以他平步青云的经历,思谋当不致像那些初入仕途的愣头青那般简单。昨日又毫不讨巧地亲自扶起东宫的那个小东西······这人究竟要图什么?倒像是布了一个局,他的出仕仅是其中一环。心下隐隐有些不安,若真是这样,布局之人未免太过可怕。转念一想又觉不大可能,毕竟牵连进朝廷要员的升迁,那力量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这等势力存在。总之此人并非宵小,许是欲择佳木而栖,故意摆出姿态来试探?看来需着力拉拢了。
      如此想着早朝已毕,下朝时便带了几分刻意地接近顾渊:“顾相方才直言针砭时弊,叫本王耳目一新。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得顾相这样的良臣,实乃大幸。素闻君府上常购新茶,想是精于此道。正巧昨日父皇赐了本王新供的白茶,已命送往府上,不知可否合君心意?”
      顾渊浅浅一笑,全不见欣喜之态:“大王关怀,下官感激不尽。然下官忙于公事,用茶仅以提神,倒无意于茶之品质。至于清玩雅趣,非吾所精。大王美意,心领了。”
      迟棣凝眸,只一瞬便展颜而笑:“顾相心系万民,果真可敬。”
      顾渊神色从容:“食君之俸,应该的。”须臾便转了话题,“前些日子圣上命臣与大王共商冀州士绅诽谤朝廷之事,大王可有决断?”
      “怎么?”迟棣笑的意味深长,“顾相日理万机,尚未思虑清楚么?”
      顾渊面上波澜不惊:“自是有所考量。”他抬眸直视迟棣,唇边逸出一抹含有细微玄机的笑意,“但具体如何,还赖大王斟酌,下官不敢擅断。”
      迟棣眯眼打量了眼前人一番,了然地笑了:“顾相有心。既如此,何不今日来本王府上一商,也好确凿证据,为今上分忧。”
      “如此甚好。”
      “本王尚有要事,先行一步。”迟棣走出几步又回首,“静候阁下。”
      顾渊只是微微颔首。
      迟棣继续在众人簇拥下前行,却皱眉。这左相,态度若即若离,越发看不透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面上笑意加深:“去东宫。”
      阳光明媚,落入室中也带来了些许暖意,可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依旧一片冷清。
      迟钰恹恹地斜倚榻边,墙角的阴影压在他身上,令他拢了拢薄衾。空荡荡的殿堂衬得他微蜷的身影愈小,也分外脆弱。
      对于不速之客,他转头面向墙壁,厌倦的垂眸。
      “还是这个样子,”迟棣轻笑,一把掀开衾被,“见到兄长也不起身问好,一点礼数都没有。”被下不见早时触目惊心的血痕,想是宦官知自己素来好洁,故给他换了身衣裳。不过血色仍然一点点在素衣上晕染开来,犹如朵朵红梅怒绽,有另一种凄艳的丽色。
      迟钰不理,只理了理衣物,将右手彻底掩于广袖之下。
      迟棣掐住他下颏,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还好没伤到脸。若是这千娇百媚的小脸被毁了,岂非可惜?”他暧昧地摩挲迟钰的面庞,态度说不出的轻佻,“你说是不是?”
      迟钰沉着脸,一把打落他的手。
      迟棣阴戾一笑,猛地撸起他额前的长发,逼迫他仰视自己。而迟钰仅仅默然地抬了抬眸,扫他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他一手扯着迟钰的头发,一边凑近,气息直呼上面庞:“记性越发好了,几天不见,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忘了?”
      迟钰沉默了半晌,慢慢抬首迎向他目光。漆黑的眸中不含任何感情,如同怒火焚烧后的余烬,只剩冰冷的死寂。他虽顺从了迟棣的要求,浑身的戒备与抗拒依旧毫不遮掩地透露出来:“放手。”
      “脾气见长了啊。”迟棣松手,乌发如流水般自指间滑落。但他随即逼近,一手撑墙将迟钰困在其中,“你以为父皇留着你这太子之位真的是因为顾忌那一纸诏书?如果你够聪明,自然该清楚如何活得更久。”他靠得更近,双唇开合间掠过迟钰耳廓:“宠物就该有宠物的样子,莫以为自己有多高贵。眼里没有主人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他无比亲匿地含住迟钰耳垂,以舌尖□□。见迟钰宛若被火烫了般一颤,却仅是僵直了身子,便满意地笑笑,“若还知道讨宠,自可保有应得的待遇,否则······”游走至后背的手指突然在伤口上重重按下,迟钰抖了抖,闷哼一声。将沾了血迹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迟棣笑得残忍:“多好看。”
      迟钰依旧不发一言,眼神不含任何波动,似乎迟棣所言与自己毫无关系。
      “本王喜欢的是乖巧的猫,不是时不时亮爪牙的幼虎。”迟棣微微退开些,伸手抚摸他瘦韧的腰身,“知道该做什么吗?”
      迟钰神色木然,似是一具失了灵魂的精巧傀儡。
      一辆马车疾驰而至,临近宫门时车帘挑起,顾渊亮出纯金鱼符:“左丞相顾渊,有要事面圣,请即刻开门通报。”
      门外卫士让出一条道路,顾渊下车,迅速步入皇城。
      卫士们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意外:这位相公向来是个云淡风轻的人物,这次不知是何大事,竟急成这般。
      顾渊先被引至御书房等候,过了片刻方见迟桓步入。似是有事郁结于心,他显得分外疲惫,眉宇间一股郁气凝而不散。
      顾渊伏身行跪拜礼,迟桓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道一句平身,并示意他坐下。又过了半息方回过神来,终于问他:“爱卿匆忙入宫,所谓何事?”
      “臣此番,为冀州士绅而来。”
      “那群刁民!”迟桓目中含有薄怒,“不过读了几年书,便自以为成了圣贤。胆敢横加指责朝廷,心怨人主,为患非轻。”他目视顾渊,“核罪毕了?依律该当如何?”
      顾渊仿佛没有发觉他的严惩之意,淡淡道:“应以诽谤论处,流五千里。”
      迟桓颦眉:“卿之议过轻。诸獠猖狂,非但不把命官放在眼里,连对朕也颇有不满,不当论大不敬么?”
      顾渊郑重起身,奏道:“圣上既交此案与臣,则当按法处置。大不敬极难结断,且易连坐,过于严酷。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得民心者得天下。欲兴国本,当广开言路,纳四方之见。故虽他等言行无状,杀之亦寒天下文士之心,以为圣上徒具政令,而无容人胸怀。似此,则旨意难取信于民。且臣多方取证,冀州知府确有瞒报政绩、欺压良民之实,议论并非空穴来风。而详阅其言,所谤君者不过断章取义,不尽不实非其本意,若以只言诛士绅,未免含冤有伤圣德。未察详情便行迁怒,”他抬首,语中似有他指,“恐非仁主所为。”
      气氛一时凝滞,宫人莫不胆战心惊,等待君上的雷霆之怒。
      意外的,迟桓反倒枯坐片刻,目中隐隐掠过一丝心痛。
      月下的白衣,单薄的身影,淋漓的血迹······那孩子,尚安否?
      他目中忽转锐利,紧紧盯住顾渊。而顾渊似乎只就事论事,沉着神色不像矫饰,遂逐渐放缓了目光。这左相说话是冲了些,奈何才华横溢,言之有理,出于爱才之心也不想磨去他的锋芒。至于更深一层的缘故,迟桓忌惮之色一闪即逝,短短数载,他竟已摸不清此人的势力范围,顾渊对朝局的影响之大,就连他也无法不给颜面——偏生这人行事无比谨慎,又毫无反心,一时挑不出错来。想必是他多疑了,身居高位的权臣,又怎会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对太子处置有失妥当呢。于是和言道:“写折子递上便可,何必亲来进言。”
      “臣于奏章必有顾忌,不若直谏圣上,道明本意。”
      迟桓沉吟:“道明本意?方才所奏为卿与肃王之意否?”
      “仅为臣之所思。”
      “朕不是命你与肃王共商么?”
      “回圣上,”顾渊神色自若,“臣与肃王相约今日一会,然据肃王府门人之言,大王今日早朝后便未曾归府,许是有要事缠身,故臣无奈方出此下策。”
      他记得迟棣一早向自己及襄贵妃请安后便未于宫中理事,按理早该回府,为何······迟桓略有变色,唤侍者入内吩咐道:“去看看肃王在何处。”
      那人领命,须臾便回报:“大王一直在东宫。”
      迟桓皱眉,迟棣未免对老五太过上心了,有些蹊跷,于是对侍者压低了嗓音:“速请肃王。”又向顾渊道:“卿奏之事,朕会思量,汝先归府,至晚再与肃王详谈。”
      顾渊会意告退,却于出门后嘴角微勾,放松地叹了口气。
      见迟钰一反常态的温顺,迟棣不由笑了笑,摸摸他头顶:“真乖。”
      一边说着,一边沿着他的脸与脖颈摸下来,当手指触及锁骨时,迟钰往后退了退,避开了他的触碰,冷冽开口:“迟棣,你自重。”
      “刚才不是好好的么?”迟棣欺身而上,“终于忍不住了?”手自锁骨径直滑下,蛇般滑入衣衽,又往中衣内探去,“到这个地步,你尚与本王说‘自重’?”
      “倘若父皇得知,有损声名。”
      手的去势一滞,迟棣不动声色:“不会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钰冷笑,“这么多双眼,这么多只耳朵,未必都能守口如瓶.万一有哪个泄点口风,三人成虎。”他轻笑,格外嘲讽,“本宫倒没什么,只是你身负厚望,几为储君,总要少些意外才好。”
      迟棣深深地看着他,略敛轻薄之色:“你便不为自己想想么?”
      “我处境不堪,日后死生皆不由己。”迟钰低眉敛目,“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他唇角噙着凉薄的笑,说出的话语透着淡淡的鄙夷:“故从不惜己。肃王天之骄子,还请当心,莫被我这不祥之人所累。”
      话语未落,殿外忽传侍从之声:“大王,圣上请您过去。”
      迟棣似笑非笑地看了迟钰一眼,以二指挑起他下颏:“你很有趣。”顺手摸出一盒药膏,拍拍他面颊,“既早晚是本王的玩意,这一身伤痕,太碍眼。”松手任药膏落在地上,退开几步,只盯着他。
      迟钰迟疑了片刻,终是在他的目光下伸出纤细修长、隐见筋骨的左手,拾起了药盒。
      迟棣含笑,转身而去:“本王还会来看你的,下次可莫让本王,败兴而归。”
      许久,迟钰伸出藏于袖下的右手,慢慢松开了攥紧的银簪。那根簪子显然经过精心打磨,极为尖锐,锋利无匹。他伸手抚过,冰寒的幽光一道道自簪尖漾入他眸心,随即被黑掩盖。
      夜深,顾渊自肃王府归来。换了身常服,便向庭中行去。四下从人皆为屏退,唯余满院静谧。
      “顾相公近来很忙啊,居然巴巴地往宫中一趟,昨日那样不都只去收拾后事么?”一阵清风拂过,一个蓝衣人影忽现庭中,语声颇带戏谑,“你向来步步为营顾全大局,这次怎么肯冒着暴露的危险闯宫去了?”
      “今日之事委实太过分,我若不阻止,受辱的不仅是他,更是王的颜面。”顾渊低头把玩着茶杯,“碧轩,你该明白轻重。”
      “说起来,那孩子真不像他父亲。”碧轩收了一脸的玩世不恭,颦眉道:“性子隐忍过了,若是王······”他叹了口气,“要不是有头顶那对龙角,我真有些怀疑他的血脉。”唏嘘一阵,他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暂不论适不适合作为少君,他其实也挺惹人怜,你何不······”
      顾渊看了他一眼,生生止住话头:“不是哪个人,哪件事都值得我们冒险。”
      “可他毕竟是王的儿子!”
      “若不能担当重任,要来何用?”顾渊一扫温文,凌厉目光直直逼视而来,“国仇家恨,他回去后所要面对的世界远比目前残酷。倘无过人才能,只有死路一条!”他微缓语气,轻叹道:“你说我狠心,我又能如何?为了保住这孩子,多少弟兄已然牺牲,我们输不起了。紧要关头,更不能出丝毫差错。”他扔开茶杯,语中有些倦意,“实在不行,便停止历练,护他一世罢了。”
      “难为你想得长远,听你的。”碧轩微笑,想想又问:“为何历练他要这般坐视?”
      “只是觉得,”顾渊仰头观星,“他不是看上去的样子,那孩子在掩饰自己。如果所料非虚,他不会一直消沉,只要有机会,定可一飞冲天。”

  •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前的晋江,还真是寂寞呢......作者写文不容易,喜欢这篇文的宝宝,还是给点评论和支持吧。举手之劳,也是对作者的支持与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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