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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辰 ...

  •   一行人沿着布满枯枝落叶的御道而来,停在一处朱漆斑驳、金箔脱落的宫宇前。有若废苑的宫宇四周守卫却是不少,待得为首者亮出令牌方齐齐跪下,向中央着乌金长袍者恭声道:“国师。”
      国师微微仰起头,只道:“开门。”他缓步上前,及地的袍尾展开,上面细密的黄泉图样蠢蠢欲动。恰此时,狂风席卷而至,撩动他外披镂空丝袍尾部的流苏、束发墨玉冠后垂下的长长玉带及额角散落的两缕在从头到脚的玄黑中格外显眼的银发。
      他止步,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宫门上方的牌匾,方举步而入。
      这座与冷宫无异的建筑,名唤东宫。
      刚入宫便有一个年老而肥胖的宦官满面谄笑地迎了上来。其实他本没有那么老,只是笑容太过夸张,以致皱纹都挤做一堆:“国师您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您是越发仙风道骨,道行想必更是精深······”
      “太子呢?”他不耐地打断了那人的聒噪。
      “他?”宦官目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笑意,近乎鄙夷或是厌恶,“在里屋。”
      国师立马前行,及至一间曾经恢宏的殿前。左右从人为他推开紧闭的大门,破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有如饕餮张开了巨口。
      殿内的装饰与家具如今大都不在,四壁倒是贴满了各种符咒,临窗处有一男子凭案阅书。空气中的微尘在阳光下簌簌颤抖,衬得他有几分落魄。一头墨发随意披散,一袭白衣愈显其洁。这样清寒的装束,出现在皇宫中,也是奇事。他显然自知有人来访,倒也不作丝毫回应,只慢慢收拾手中的书卷。
      国师向他走近,目光只紧紧盯着他头顶那对无比突兀的龙角。
      迟钰直待他走到案前方才起身,抬首望向对方。
      不同于其他皇嗣养尊处优的健硕,他身形极单薄,弱不禁风的模样。下颏极尖,面容亦不含半点血色,苍白得嚣张。五官甚美,唯一双眼眸幽幽的黑,犹如风沙散尽的天空,苍茫又萧索。
      国师目光渐渐放冷,语气也平板,不带丝毫起伏:“太子殿下,请吧。”
      迟钰不答,只是顺从地移步。突然响起的金属碰撞声在空荡荡的室内显得有些刺耳,原来他纤细的足腕上竟扣着一副脚镣。迟钰神色漠然,似是早已习惯,只有些艰难地拖着锁链跟上众人脚步。
      直到走出宫门,他才微微一滞。天气很好,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可对于他来说,却太过······刺眼了。迟钰低下头,掩饰眸底的潮湿和嘴角扬起的嘲讽弧度——今日,是他十七岁的生辰啊。生活在阴影底的妖孽,乍然行走在阳光下,可真是不合时宜。
      因着皇后忌日的缘故,国师所居的归藏楼一早便开始了祭礼及驱邪之仪。待午时百寮早朝事毕,便见两位神官护送迟钰回宫。日头颇毒,他走得极慢,脸色更为憔悴,苍白得隐隐有些透明。不知是否因为脚镣沉重,步履甚为蹒跚,摇摇欲坠的样子令人不禁有些心疼。
      众臣对此都熟视无睹,无情最是帝王家,被卷入那么多倾轧,早该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潦倒至斯的太子,是怎样的不祥人啊。故而他们都装作没看见,早围绕两位丞相聊开了。
      “顾相未及而立,便已官居宰辅,实在令我等自愧不如。”
      “不过承朝廷雨露罢了,晚辈资历尚浅,万事还需诸公多加教导。”答话之人年纪不大,面容亦是清俊,看上去更像是位执扇吟诗的翩翩公子。但那华贵的服色,已昭示出其当朝左相的身份。此人七年前方于仕途崭露头角,凭着鬼才般的文韬武略跻身重臣之列,而今更是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自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鉴于他过快的升迁速度和谜一般的过往,当然免不了引发一些朝臣的不满。
      “顾相过谦了,若无过人才情便当此大任,岂不是有讥讽圣上用人不当之嫌?”
      他笑得温文,向朝堂深深一揖:“圣上厚望,顾渊愧不敢当。然幸生于盛世,得逢明主,除却肝脑涂地,复有何言?”他环顾众人,“难道此非诸公之愿?议论圣上思虑,不是为人臣子所当为的吧。”
      半息沉默,终有老臣抚掌大笑:“顾相快人快语,真乃辩才。将我等心意一语道破,果真快哉。”
      顾渊依旧神色谦恭,却无人再敢轻视这不动声色的年轻人。
      烈日下,迟钰嘴唇发白,又行了几步竟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额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后两位神官毫无相助的意思,任由他狼狈地试图站起,又一次次地失败。过了片刻,他似是乏了,不再坚持,调整自己有些粗浊的喘息。可不久他又开始努力起身,而结果并无不同。
      “顾相?”见顾渊步出人群,一位官员不由出声相询。他竟向那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太子走去,还跪在迟钰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出乎意料,迟钰扫了他一眼,目中闪过一抹锐芒。虽然他双眸极迅速地恢复了一片空寂,顾渊依旧觉得面部被凉凉地抽了一下。待得站稳迟钰便推开他,踉跄行至墙边,便扶着墙头也不回地去了。
      顾渊注视着他倔强挺直的背影,忽地垂眸敛了目中所有情绪。
      回到东宫已是午后,两位神官见他入宫便即离去。严守宫门的守卫将他身后两扇大门合上,隔绝了他与外界最后一点联系。
      迟钰拖着步子走回寝殿,拾起案上的碗筷,仔细吃尽那些残羹冷炙。将碗筷收拾洗净后,他略略按了按太阳穴,未及小憩便又执起书卷。宫人虽都是捧高踩低之辈,鉴于他对书卷极度的偏执及摆在面上的身份,在这方面还不敢造次,依旧按例送来。而今这些书籍居然也摆满了大半个殿,成了唯一符合“太子”身份的物事。
      迟钰阅览着。他年方十七,还是个孩子,眉宇间已沉积了与年岁不符的阴郁。此时双眸隐隐折射出寒光,使浑身都笼上了严冬般的冰冷。他手指依旧闲闲地翻着书页,目光却愈发凌厉。
      绝对不能放弃,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更为优秀,这样······才能活下去。
      夜幕降临,灰云间零星露出几点星火。
      “国师,如何?”当今圣上迟桓垂首注视着案上的画卷,手指轻轻描摹画中女子的轮廓,满面沉痛的怀念。
      国师礼貌地避开了视线:“回圣上,皇城妖气已被镇魇,一年之内可保无虞。”
      迟桓本一瞬不瞬地看着画像,闻此方抬头盯着他:“你实话告诉朕,此次镇魇,又是针对太子罢。皇城妖邪肆虐,又是缘于他?”
      “是。”
      “可有一劳永逸之法?”
      “有。”国师抬眸,直视迟桓双目,“妖孽降世,举国不宁,择吉日,杀之。”
      迟桓沉默,他望着画中女子的容颜,又望向窗外的天穹,如是往复,终是开口:“朕记得,懿安皇后薨时,你说‘荧惑守心’。”
      “荧惑者,妖星也。心宿乃代帝王、太子、宗亲。荧惑守心,为妖孽入主皇家之象。伤国运,害皇亲,其势大凶。”
      “朕明白,”迟桓疲倦地扶额,“故朕已幽禁太子。”他忧伤地抚摸画卷,喃喃道:“可他毕竟是她的孩子。朕无愧于天下,唯于此事,不得不随顺私心。”
      国师起身,看了皇帝一眼,终是行礼告退。
      在他即将踏出殿外时,一句低语轻飘飘地传入迟桓耳中:“圣上有好生之德,可知懿安皇后的早薨,与妖星冲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迟桓怔怔地坐了一阵,静听更漏之音,到底走出门外。
      “圣上可要去后宫?现夜已深,不若传哪位来侍驾?”内侍见他神色不同以往,不由小心翼翼问上一句。
      他皱眉:“谁说朕要去后宫?”见那内侍诺诺不敢言,便有些不快,“朕出去走走,不用这些人,你们两个提盏灯跟着。”语毕便径自出去了。
      是时月隐微云,星辰无光。他随意行着,竟至了个偏僻角落。四周树影摇晃,又有夜枭悲啼,便觉出几分阴森。可冥冥之中偏有什么指引着他,不容迟疑,不容回首。
      足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迟桓险些跌倒,幸得身旁内侍急急扶住。持灯细看,原来是一截枯枝。内侍呐呐道:“圣上,这段路少有人行,颇不平整,不如······”
      “继续走。”迟桓紧紧盯向被夜色笼罩的前路,竟下定了决心。
      无需多久,他便看见了那座时常在脑海中浮现的宫宇,不由顿住脚步。内侍连忙跟上,宫灯照出光影摇曳,很是诡异。心中绷紧的弦蓦然一松,他嘴角扬起满是苦涩的弧度。是东宫。
      沉吟良久,终是上前。宫前杂草丛生,透出腐朽的气息。他在心底轻叹了一声。进入宫内,眼前所见也甚是荒凉。一个宦官探头探脑地走出,见他便是一惊:“圣上!”立马重重叩首,“不知御驾亲临,有失远迎,请圣上恕罪!”
      他看着这宦官,知是当初留给太子的,心下便无端厌恶,只冷冷道:“你主子何在?”
      “多······多半是在寝殿······”
      “什么叫多半是!”迟桓怒喝,“连主子都不知在何处,你是怎么办事的?”见那宦官一昧磕头,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下去罢!”
      他顺了顺气,见寝殿无人便转至院中。
      清风拂面,带了微微凉意,浮云吹散,如水月光便倾泻下来。
      一道清丽窈窕的影子在莹莹月华的照耀下逐渐清晰,月白外衫宽松非常,在风中微动,便似仙人飘落庭中。一头青丝不缀珠翠,披散而下,柔顺之至。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跌跌撞撞地冲上前。那人感受到他的逼近,遂徐徐回首。几缕发丝缭绕于莹洁有若冰玉的面庞,铅华不染,是他挚爱的那巧笑晏兮、美目盼兮的眉眼。当下便痴痴一笑,颤抖着伸出手轻柔抚上那人面容,哽声轻唤:“媛媛,你回来了?”
      那人却后退一步,纵极力掩饰也藏不住目中的抗拒。清泠泠的男子嗓音在耳畔响起,便如一盆冷水当头浇落:“陛下又认错了,母后已薨于十七年前。”
      他目中的爱恋与惘然登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寒光。眼前人分明是男子的身量,只是由于瘦削而显得有些男女莫辨。而头顶那对碍眼的龙角马上引发了他的怒意,遂冷笑:“十七年,你也知道是十七年?你可知,究竟是谁害死了她?”见迟钰低头不语,不由声色俱厉:“你倒是说!”
      迟钰缓缓跪下,依旧无言。他面部隐没在阴影中,但迟桓知道那神色定然冷傲且倔强。他居然······居然认为自己无罪!媛媛奄奄一息的模样乍现眼前,令他心中大怮,迟钰的态度则使他怒火高炽。咬牙切齿挤出一句:“你可知罪!”一片静默,迟钰的冷漠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
      沉着脸解下腰间饰玉的革带,目中射出滔天恨意,臂上青筋暴起,丝毫不带怜惜地向迟钰重重抽落。
      合着尖锐的破空声,一道血痕深深裂于他颈项及胸前。迟钰斜倒在地,不思躲避,任由革带上玉饰的棱角划破衣衫及皮肉,与革带一共在后背和腿部留下狰狞的痕迹。除去革带落下那瞬本能的些微颤抖,他一动不动,手指死死嵌入土中,不出一声□□。
      他这种抵拒的态度令迟桓怒不可遏,加重力道欲使他认罪求饶。可迟钰只一昧隐忍沉默,不做丝毫回应,却奇异地给予迟桓巨大的挫败感。
      于是革带同怒火一道无法收势地反复挥下,他的动作也愈发猛烈而狂乱。迟钰衣衫寸裂,浑身鲜血染红一衣素白。可他继续失控地反复抽打,似乎要发泄尽思念、痛苦与愤懑。直到······虽则被恨怒冲昏了头脑,他依旧清楚地看见迟钰呕出一大口血。
      过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生生止住了革带向迟钰呼啸而去的势头。迟桓怔怔地看着血泊中的次子,又看看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这样可怖的景象竟是自己一手造就。浓浓的悔意涌上心头,令他不由大呼:“来人!”
      迟钰伏在地上喘了一阵,待气息平匀便起身,举袖拭尽面上的冷汗便又跪直。
      闻声赶来的内侍守卫见了这个情形,一时明了了大半,侍立一旁不敢多言。偌大的后院一片死寂,摇晃的宫灯映在迟钰面上,照亮了他嘴角的血痕及漠然的眼眸。
      他这副无谓的模样让迟桓心中一痛,又莫名有些恼怒。他硬咽下叫太医的欲念,暗暗叹了口气。这冤孽,终究不能父慈子孝。他转身而去:“把这孽障给朕抬回去。”
      两名侍卫架起迟钰,至寝殿便松手任他摔倒在地,冷眼看他张口呕出大片鲜血。
      迟钰挣扎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直待那两人走出,殿门合拢方支持不住,身子一斜便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
      灯火辉煌的左相府内,顾渊批阅着积压的案牍。猛然一震,他持笔的手腕剧烈一抖,笔尖便点破了那一片简明扼要的批语。颦眉搁笔,却不为那写坏了的风骨峥嵘字迹。待修长十指一算,他立时变了脸色拂袖而起,匆匆冲出府门,只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更得这么慢?因为此文作者强迫症,不写一遍消遣的文。虽然架空,内含大量历史小知识,可以慢慢找出来。找出来了,你开心,我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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