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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日再相见 ...

  •   今日突然又想起四公了。
      四公上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大公与我无缘分素未谋面,只留下与我父母差不多同岁的孙子孙女;老二是我的爷爷,宠溺了我十几年,零四年却让我哭成了泪人;老三大概是年幼夭折,问起族人来谁也不大清楚;老五摇摇晃晃晒了几年太阳,去年驾鹤西去;老六身体还算健康,吃了一辈子的辣椒,吃到眼睛完全不能视物但依然活泼多话;唯一的女娃——我的姑婆,没被编到排行里嫁到别处做了别人的家人,小辈之间联系甚少。还有一个,便是我今日要说的老四。
      老家那边,爷爷唤作阿公,爷爷的兄弟便按照排行来叫,排行第几就唤作几公。四公当然是排行第四,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四公早些年便离了家去闯荡,隔了两年带走了同乡所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四奶。
      早些年对四公没有多大的印象,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只记得有这么一个老人,会在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村,穿得都是一身靛蓝的中山装,让人搞不清楚是从头到尾都是那一套衣裳还是每套衣裳都是同一个款式。他永远步伐缓慢,一手提着一个看起来扁扁的旧式黑色工作包,另一首紧紧牵着年幼的小孙女。家里大人们让我们喊他“四公”,说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叫雪梅,是我们的妹妹。我同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姊妹们都是泥巴地里、山沟河里摸爬滚打着长大的,虽然想不通这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城里小姑娘怎么会是我们的妹妹,但还是热情友好的带她玩耍。
      渐渐的,我们习惯了过有四公的年。每次他们回来,总是在我们几家轮着吃住,大公家,我家,五公家,六公家,每一家都会倾尽所能让他们吃好住好。要是哪年他们不回来了,我们反倒怅然若失。
      那时候懵懵懂懂的我整天只知吃喝玩乐:上山采了黑刺果,田里抓了蚂蚱,河里弄湿了裤脚,泥里扒了泥鳅……偶尔从父母口中听到说四公可怜,说雪梅没有妈妈之类的话也并不会多加思索,转念便又抛到九霄云外了。
      年纪再大一点了,便逐渐了解了四公的故事,心中对他们也是存了同情。可是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了,爹妈说是四公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四公二十岁左右到了离家甚远的潞西市,找了份当时还算待遇好的工作,过了两年接走了妻子,便算是在那边定居了。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他们应该会生活的很好吧,最起码衣食无忧、幸福快乐。
      天总有不测风云,四公四奶唯一的女儿自杀了。我应该称呼她为姨吧!我那素未谋面的姨,我那命运坎坷的姨,我那狠心无情的姨……姨第一任丈夫贩了毒,被判了刑蹲进了牢狱,姨离了婚后,将年幼的小女儿扔给了老父老母。潇洒了几年以后,姨嫁了第二嫁,第二任丈夫走了他前任的老路,贩毒,判刑,坐牢。能怪谁呢?怕是只能怪潞西是个靠近金三角的边境城市,毒品泛滥。也难得姨还有心思再次走进婚姻殿堂,第三任姨夫是个年长她好多的老头,日子还是不好过。姨这次跌倒了没有选择再次站起来、拍拍土继续往前走,这次她选择了一瓶浓度够纯的毒药。
      如果可以,我真想拥有时光机穿梭时空站到姨面前,问她如何能割舍下她年幼的小女儿,问她如何对得起她的老父母……想想这些,她是否还能那么潇洒头也不回的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最痛莫过于此。
      我不知道四公四奶是如何扛下来的。送走任性的独生女,将孙女抚养长大。后来四公过继了大舅子的儿子过来将他抚养长大,希望老来有个依靠,可是当这个继子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却选择了离开这可怜的老两口,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无论从心理还是现实生活来看,他们的这一生的天空都布满了悲剧的阴霾吧!但就象余华在《活着》中写到的:活着,再苦再难也要活着!四公四奶硬是挺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
      四公四奶今年都是八十四岁,他们再也受不了回乡长途车的颠簸,许久没有回家了。我们等,一年又一年的等,等了许久都看不见他们从家对面的大路慢悠悠的走来。
      既然他们不回,那我们去吧!
      陆续的,我的叔叔婶婶、姨和姨夫们拿起家里的土特产,带着对他们的牵挂,踏上遥远的寻亲之旅。我家并不是最先去探望四公一家的人,所以去之前就听到过一些关于他们近况的描述。用知识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们的话来描述,好像只剩下“可怜”、“可怜”、“可怜”……
      我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四公家的时候,我还是像被实心的柚木棍子狠狠地打了一棒,打得我瞬间头晕目眩,打得我泪水涟涟。去年八月份我和大伯代表四公的二哥,也就是我爷爷这一家去潞西探望四公和四奶,当我一路欣赏着从高寒山区逐渐过渡到亚热带地区的美丽风景,心怀着给久久没有吃到家乡味道的老人带去故乡情的愉悦和欢欣站到四公面前的时候,四公已经不认识我了,应该说是不记得我了。
      对于四奶,我是陌生的,往年回家探亲的都是四公与他的小孙女,四奶只有在我奶奶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但是,四公是几乎年年回去,他有着与我爷爷相似的容貌,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我与他亲近。每次离开,他又会往我手里塞大面额的钞票,还让年幼无知的我为有此一个阔绰亲戚而暗自窃喜……为何他不认识我了?为何他每隔四五分钟要问我一遍你是谁家的娃?为何他苍老了许多甚至我都不敢承认这是他?
      四公老了,八十四岁,得了老年痴呆。
      把我们迎进家门,四公便拄着拐站到一旁,四奶同样是八十四岁,但精神比四公好,头脑也很清醒。四奶接过我们手中的特产,充满爱意的责备我们路途遥远何必拿这些累赘了自己,当年高挑靓丽四奶身材已经缩成不到我肩高,小小的毛线帽盖不住满头的银发。他们早年盖的铁皮房在周围华厦美楼的衬托下显得飘摇欲坠,家里的陈设如同他们一样是心酸的陈旧,进了门,看到了他们,我的心头就好像坠了块铅,我的喉咙如同塞了棉花。这一切都让我喘不过气。
      四奶摇摇晃晃的走来走去,张罗着要给我们煮晚饭,我和大伯连忙帮忙。看着那早上的剩菜——一碗青菜汤加一碟豆腐,看着那明显好久都没有洗干净了的锅碗瓢盆,再看看四奶那颤颤巍巍连碗都拿不稳的手,看着那锅底凸起了一大块的炒锅……此时我觉得一切言语都失去了力量,无法描述那种心酸和无力感。
      吃过简单的晚饭,我们坐在一起话话家常里短。在外久了的人都会怀念故乡吧!故乡的土,故乡的水,故乡的蓝天,故乡的人。生活得好的人会怀念故乡,生活的不好的人更会怀念故乡。我思绪万千的看着眼前的两位老人。四公还是歇一会儿又问我是谁,我问他是否记得我爷爷,他说名字听着倒是挺耳熟的,但想不起人是哪个来着。想不起,也许是好的吧!相反,四奶清醒到让我惊讶的地步,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讲起许多过去的有关我小时候,有关我爷爷奶奶的趣事。我问她:“妹妹去哪儿了,怎么不见踪影?”四奶说:“打工去了,在超市上班,天黑了才能回来呢。”我问:“妹妹有没有挣到钱给你们俩花了?”她笑笑,摇摇头:“怎么够给我们呢?她自己都不够花,还要从家里面要呢 !”我默然。记忆中妹妹机灵漂亮,我总以为她还是那个被四公四奶保护着的小女孩,原来已经是成年了,是打工挣钱的人了,时光总是匆匆。我紧紧握住四奶的手,告诉她家里面的人挂念他们。她说:“我也挂念他们啊!就是老了,回不去了,就算我还回得去,也不能把你四公一个人留下呀!”四奶还跟我说,她去年身体还比较好,可以去捡捡矿泉水瓶子卖点钱买菜,今年不行了,捡不动了。我问她是否经济很困难,她也直言不讳,说是只有四公有微薄的薪水,她又没有,各种生活支出就将四公的薪水花去大半了……大伯坐在对面和四公说话,我和四奶紧紧靠在一起,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多想能让她感受到我身上的温暖,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也好。看着他们眼前的艰难,再想想他们的一生,我本就是个容易被触动的人,想着他们从前以后的艰难,想着也许他们不知那一天就离开,想着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的泪水怎么也憋不回去了,只能假装抬头看着高挂在墙上的老照片,那里还有我六岁那年在老家外与爷爷、四公、六公及一众兄弟姐妹们的合影。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让脖子里的那坨棉花膨胀撑破喉咙也不能让他们听出我的不正常。但我猜,大伯一定看到了我偷偷抹眼泪,回去的路上,我们一样的沉默。
      离开的时候,四公四奶相互扶持站在路边,四奶声音哽咽,不住的用手背抹眼泪,说是舍不得我们。四公默默站立,像是随时可以淡化进风里。我慌忙地坐进车里,甚至都不敢把头伸出窗外与他们挥手道别,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奔涌而出,擦也擦不完。回头看他们依然站在那儿,静静的站在那昏黄的路灯下,四奶还在不停的抹着眼泪。
      相见时难别亦难。
      其实,我偷偷为四公和四奶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他们两个静静地坐着,眼神定定的看着某处,背景是发黄了的石灰墙和挂在上面的老照片,就如同我看见的那样。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好还是坏,因为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心中都是满满的牵挂,还是会湿了眼眶,还是会哽咽不能语。但是却又舍不得删掉,怕这是我唯一的念想。
      何日才能再相见?还能否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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