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野霸子

5、油桐

　　爷爷走的那年，我才四年级。爷爷就那么静静的躺在棺木中，银白的头发，紧闭的双眼，抿起来的嘴唇，岁月从他脸上一刀一刀剜去的血肉像是在宣誓着他已问心无愧的走完了这一世。爷爷像一朵洁白的油桐花掉落到了地上，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等待着化为泥土，重新融入大地。而我就如同既往站在了油桐树旁一样，无论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最后都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
　　想起爷爷，就会不自觉的想起油桐。那时，家外面的小山坡上伫立着几株孤零零的油桐树，会开大朵的雪白的漂亮的花，会结大个的漆黑的油腻的果。我喜欢美丽的花，不喜欢丑陋的果。爷爷正好跟我相反，他总喜欢黝黑油腻的果，不顾双手被染成洗不净的黑色。
　　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时候，油桐树上会挂满大片大片的叶子，绿得发亮。风吹过的时候，绿叶们呼啸着摇摆着似是要挣脱树干的牵绊乘着风翻山越岭而去。夏天，爷爷就带我到这样富有生命力的油桐树下乘凉。我时而仰头看着树叶筛下的细碎阳光，时而用草尖拨弄小小的昆虫蚂蚁，时而用手抚摸油桐树历经沧桑的粗糙皮纹……就是这样不专心的听着爷爷给我讲的故事，在风声水声虫鸣鸟叫声混合了声爷爷苍老的故事声下渐渐睡去。很久以后，我一直想到的夏天，就是这个样子的。
　　夏秋之际的油桐叶终于了却心愿挣脱了枝桠的束缚，可是它们已经不再想要飘向远方，落叶归根，这是千年来不变的定理。当干枯微黄的叶子缓缓飘落完，堆积在树根旁的时候，油桐花便开了。光秃秃的树干上缀满洁白的花朵，美得让人窒息。有时，爷爷会给我摘一朵，别在头发上，这让我觉得自己马上从灰头土脸的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华服锦衣的公主，仿佛这油桐花就是那魔力无边的水晶鞋。我沉迷于油桐花的高贵典雅，贪心的继续索要油桐花，爷爷就会：“不能再摘了，要留着结果，结了果卖钱给你买糖吃。”那时，我总是似懂非懂的站在一旁，并非糖果的诱惑更大，但我无法反驳爷爷的说法，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爷爷给油桐树除草松土、浇水施肥。
　　再美的花也是会凋谢的，油桐花残败的样子不愿记住却又偏偏无法忘怀。几年之后，读到朱自清笔下的残荷，才明白什么是寂寞的美。花落了，便结果，从渺小的果，到青绿的果，再到黝黑的果，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油桐果成熟掉地了，爷爷便一手牵起我，另一手挎一只小竹篓，缓缓爬上小山坡，去收获这一年的期盼。有的油桐果还挂在树梢，有的已经掉落在地，腐烂的皮粘在露出些许的果瓣上面，黑黑的，黏黏的，散发出腐烂发酵的酸臭。我望而却步，又是呆呆的站在油桐树旁，看着爷爷一次又一次的弯下腰，把油桐果一个个拾进小竹篓。一道弯，是爷爷因年老而渐渐弯曲的脊背；两道弯，是爷爷日渐收缩的身体在膝盖处留下的曲折；三道弯，是爷爷低下头拾取油桐果折叠的腰腹；四道弯，是爷爷皮包瘦肉的仿佛咯吱作响的指头关节；五道弯，是爷爷冲我微笑弯成月牙般的眼眸……捡完果实之后，油桐树伴我走的又一个年岁似乎到头，我以为要到下一个绿叶满枝桠的春天我才会记起它了吧。只到那天，爷爷进了家门便喊我的名字，我奔到他身前时，他递过来的是一双系了蝴蝶结的新鞋子：“这是我用油桐果换的。”我无法忘记当时那种欣喜的感觉，但我忘记了爷爷当初说的是给我买糖果。
　　每一年，爷爷都会用油桐果给我换来一份惊喜，只到他病倒，然后离开了我。爷爷走后，再也没有人理会那几棵油桐树，对于身体力壮的人来说，那几个油桐的确值不了几个钱。那几棵油桐树的分量只有我和爷爷知道。
　　现在的我就像是当年挣脱了树枝的绿叶，随风飘走，离家越来越远，我看到更辽阔的土地，我欣赏到更美丽的风景，我遇到更多的人，但我却越来越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人，思念家乡的风景，思念家乡的土地，思念那几棵默默伫立的油桐树，思念那么爱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