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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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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仙道来到了草原和绿洲的交界处,看到了一幢石屋。
他在石屋外下了马,站在门前问候了几声,四周静寂之极,只有他自己说话的声音,无人应答,于是便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他从怀中取出蜡烛和火折子,点亮了蜡烛,一眼看进去,但见石屋里的用具还算齐全,像是不久前还有人住过,屋主也许是为了逃避近日的战乱才丢弃这里的。
仙道把流川抱进石屋,让他躺在最近的一间房间的床上,盖好了被子。
他撕下一幅衣袍,就水弄湿了,替流川擦了把脸,流川的前额触手滚烫,他一直都在发烧,且始终昏迷不醒。
仙道略通医理,知道过了今晚,流川的烧若是退了,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虽然他想尽快回博格多,让相田大夫或弥生替流川看看,但这里离博格多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流川这个样子也不宜长途跋涉,所以,还是等明天流川烧退了再做打算。
万籁俱寂中,仙道突然听到一阵突兀的“咕咕”声,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才发觉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仙道抱起流川,艰难地喂了几口马奶进他的嘴里,让他躺下后,自己也就着马奶啃了几块牛肉干。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流川苍白而俊美的脸,在他的记忆里,流川一直是强悍而战无不胜的,可是今天,他却差点死在了战场上。
仙道心想,当流川醒过来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要如何面对牧和高头的所作所为,以及草原今后分裂割据的政局?
因为流川是王府下一任的继承人,所以,无论之后的政局如何混乱不堪,他都无从回避。
仙道不由叹了口气,他自己的确可以平静地接受政治里最丑陋、最倾轧的那一面,但心高气傲的流川可以么?
他本来相信流川也可以。但在这几天之内,流川失去太多东西了。
而且,从此以后,他的草原不仅有马贼,还有站到明处的反对者和与之勾结的俄国人……
也许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
这些残忍而难堪的事实,流川醒来后,能接受么?
他唯有希望流川能尽快看开这一切,不管怎么样,只要活着,总还会有希望,至少,他会永远待在流川身边,不管他是世子还是普通的牧民,不管有没有牧他们在一边虎视眈眈,不管流川将来还能不能顺利地成为草原的统治者……
流川在他心中,始终是小时候的玩伴,三艺赛的竞争对手以及长大后并肩在草原上看日出日落、星辰明月的不二人选。
这个晚上,仙道片刻不离地守在流川身边,不时地探他的额,并用冷水浸湿那幅衣袍敷在他的额上。
其余的时间则握着流川的手,他想,流川要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定会快一些好起来的。
但这些天来,他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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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仙道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床上的流川不见了,他吓了一跳,边走出房间,边叫着流川的名字。
在石屋门口的木墩上,流川坐在那儿,仰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秋阳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更显得肌理晶莹,透明如玉。
仙道松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探了探他的额,笑着说:“谢天谢地,总算退烧了。”
“太阳升起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是啊。流川,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回博格多吧,找相田大夫看看。”
流川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用了,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仙道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真的没事?真的可以?”
“当然。我有骗过你么?”
仙道心想,流川真的没有骗过他?他不自禁地有些怀疑。
“我不会死的。”
仙道有些明白了,比起□□上的受伤,流川受到的精神上的打击恐怕要大得多,他可能一直都自信这片草原完全在他父亲和他的掌控之下,但事实远非如此,如今更是离他的预想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虽然牧和高头的野心由来已久,但让他们有机可乘的,不正是流川为了救他,而乱了分寸么?
“对不起,因为我,你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你想太多了,绝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其实,就算不是因为这件事,也会因为另外一件事,这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早一点发生了也好。”
仙道叹了口气:“草原现在演变成你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塔什部落脱离了王府的控制,以牧的能力,说不定还会带动其他部落也分裂出去。俄国人更深入地进来了。而经过这场战争,王府已元气大伤,流川,你将来要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不过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会在你身边帮你的。”
“也许牧比我更适合做草原的管理者。”流川突然说。
“我不这么认为。流川,你先别急,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说的。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泄气了,这不是我所喜欢的流川。汉人有句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意思大概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都不怕失败,你怎么能怕?”
流川摇了摇头:“不是怕,是突然想通了。一直以来,我太自信了。其实,我凭什么自信?因为我是世子么?我对这片草原又比别人多了解多少?”
“不是这样的。我不认为牧就能管好这片草原。”仙道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沮丧的表情,有些急了。
“我也不认为。虽然他在部落首领中是最出众的一个。但仙道,你说实话,而不因为我是流川你迁就我……你说,现在的我是否真能让这片草原平安富足?”
仙道没有说话,如果抛开私心,流川的确也还不能,他和牧顶多能以各自的方式治理这片草原,却未必能让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们都过上平安富足的生活。
他们总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去成全另一部分人,那的确不是仙道心目中向往的大同之治。
然而,这世上是否真有能让所有人都拥护和满意的统治?
“流川,你别太苛求了,没有人能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也曾想当然地以为,我学的那些东西可以在草原上很快地开花结果,可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仙道有些茫然地说。
“你不是说过,一直往南是大海,海的另一边有一些先进的国家么?也许那里就有答案。”
“我也很想出去看看。流川,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草原,到外面去寻找我们想要的答案吧。既然我们自己不可能想得出来。”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到京师学了七年,所学的还不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更何况是其他国家的东西。”流川侧过头,近距离地看着他,“仙道,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难过么?”
“何止是难过,昨天到了你们和牧交战过的峡谷,看到满地都是尸体,我简直脚都迈不动了,生怕其中会有你。我甚至想,如果你死了,我也干脆一起死掉算了。所以,昨天傍晚在湖边找到你时,我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仙道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来回摩挲着,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我喜欢你,流川。我一直都喜欢你。哪怕在京师时,只要一看到草地,我就会想,这时的流川在干什么?是不是也想到了我?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的每时每刻,我都想早一天回到草原,想早一点见到你。可我是个迟钝的人,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流川心想,何止是迟钝,简直就是个傻瓜。
他看着仙道近在咫尺的清俊的脸,心里开始有了一种平安喜乐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来不曾有过。
虽然在这几天里,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但这时,他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对自己说:流川,从今而后,你再也不孤单了。
这个人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再猜不到你想要什么了。
毕竟,他也知道,人可以生而为王卿贵族,但没有人可以生而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流川,你是不是常常在背后骂我是傻瓜?我觉得,我好像是被你骂傻的。”仙道微微一笑,语气中有些调笑的意味。
流川看着他这时比他们身后的秋阳还更灿烂的笑容,心想,这个傻瓜总算变得聪明起来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活着,还不算太晚。
老天毕竟是眷顾他们的。
“不说这个了,流川,你既然不愿即刻回博格多,我们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等你的伤养好后再回去。我现在要去打猎,你才刚退烧,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仙道说着站起身来。
“不。我想出去走走。我没那么娇气。”流川摇了摇头。
仙道当然更不想离开他,笑着说:“那好吧。我们一起去。你等一下,我进去拿弓箭。”
他们牵着马离开了石屋,离石屋不远,有一座山,仙道在山脚下射中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这时,一对白雕飞到崖壁上空,在那儿低低地盘旋着,流川说:“仙道,你把雕射下来吧。古人不是有一箭双雕之说么?”
“一箭双雕?你的箭法还有可能。我可不能。”仙道苦笑了一下。
流川仰着头看那两只白雕:“你现在至少可以一只一只地射下来了。试试吧,遇到白雕是很难得的。”
仙道张弓瞄准了一会儿,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金人元好问那首著名的《迈陂塘》的上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触景生情,心中感慨,不由慢慢放下了弓箭。
“为什么不射?”流川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们双栖双飞,何等逍遥自在,我们为什么要射杀它们?再说了,要是只射死了其中的一只,另一只落得形单影只,岂不是更加得可怜?”
流川听了,默然不语,那对白雕清啸了几声,终于飞向了远方。
“走吧。”流川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