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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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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三井派出的探子回来报说牧、神和俄国人已经距峡谷不到三十里了,他们甚至可以隐隐听到马蹄翻飞的声音。
三井听了这个消息有些心神不宁,他看了一眼流川,流川悄立于萧瑟的晨风中,静静地望着远方。
“枫,他们就要来了。”
流川嗯了一声,仍看向博格多的方向,心想,他和三井就要投入战斗了,仙道这时在哪儿?是否已经知道了他和三井面临的困境?
他相信仙道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不顾一切赶来这里。
其余的事他都不能确定,唯有这个,不作别的猜想。
他一直都明白仙道的心,从小就明白,哪怕分别七年之后,在王府的议事厅里再次见到长大成人的仙道那一刹那,他仍能不动声色地看出来,仙道对他的心一点也没有变。
只是,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明提暗示,那个世间最迟钝的傻瓜,总是懵懂而不自知。
流川当然想到了,牧知道自己看穿了他的意图后,一定会想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他并不怕死,但如果就这样死了,似乎还有很多的遗憾。他甚至来不及再见仙道一面,来不及听仙道对他说喜欢他……他等那个傻瓜说这样的话,已经足足等了一辈子。
到了这种时候,仙道就是再迟钝,也应该能看清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三井这时忍不住又摸了摸胸前的火枪,心想,就要看到神了。
可惜,这并不是他……从和神分别那一刻开始就期盼的重逢。
他本以为,他们或许会在博格多的王府,在翁金河边,在巴彦温都尔的路旁,在本查干湖畔,甚至在辽阔的草原上再次相见,就是没想过他们会在千军万马之中再次见到对方。
然而,除了怪他自己,还能怪谁?八年前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去找神?
不管现在的神的笑容多么令他心醉神迷,也许都太迟了。
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经过了一个紧张而难熬的漫漫寒夜,他突然领悟了,在去巴彦温都尔的路上,他那些关于过往的轻描淡写的说辞曾怎样地伤害了神。
因此,就算之后他真的会死在神的手上,他不会也不能拿胸前的这支枪对准神。
否则,人生实在是太可悲了。
这时,他已经把对神一味的不理解和埋怨收了起来,开始能设身处地去体会神现在的心情。
神素来和牧、清田他们交好,他选择站在牧那一边也是情理之中。
三井最不能释怀的是,神为什么也会同意和俄国人合作,虽然他这些年来一直待在俄国,对俄国可能会有特别的感情,但他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原人。
整个晚上,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一个问题:当俄国人的炮口对准他时,神是否会难过?
他当然希望神会,但一转念心中又苦涩无比,现在计较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他现在无比怀念那个和神同车去巴彦温都尔的黄昏,怀念那个在路旁恋恋不舍话别的清晨,那不过是数天前的事,却好像有着悠远的历史,甚至连神那温和明朗的笑容都有些模糊了。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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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仙道已经进入了比格尔的境内,只是草原天辽地阔,他即便是心急如焚,没有人指引,一时还是找不到流川他们所在的峡谷。
这时,牧和流川、赤木的联军已经在峡谷遭遇,双方随即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俄国人的火炮威力奇大,流川和赤木这一边伤亡惨重,但流川他们占着地利,又都持着一定要赶走俄国人的决心,丝毫不肯退让,甚至时时主动出击,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后仍未分出胜负。
又一个回合的厮杀结束,双方退回原处稍作休整,但很快,流川、赤木联军中又有一拔人马冲了出来,杀声震天。
而牧这一边,一尊大炮已经填好弹药,对着他们准备开炮。
神突然看清了领军的人是三井,不由心中一跳,忙用俄语对身边那个俄国军官说:“请等一下!”
俄国军官点了点头,对着那个炮兵大声下了暂停开炮的命令,炮兵便将炮口转移了方向。
与此同时,三井他们越逼越近了。
牧脸色严峻地看着神:“阿神,你想干什么?”
神沉默着没有说话,牧继续说:“我就觉得你回来后,有些不对劲。你从小就对三井古里古怪的。那时还当着一大堆人的面为他求情。他有什么好,你要这样对他?神,你是不是有点鬼迷心窍了?”
神还是一言不发,但三井他们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够分辨出三井的声音。
牧指着三井他们:“现在是在干什么?现在是两军阵前,三井就要冲过来杀我们了。你不忍心看到他死,但你有没想过,如果今天我们输了,一时又死不了,他会不会对你仁慈?我还以为你真的够聪明够冷静。”他转头用俄语对那个俄国军官说,“请立刻对那个领军的人开炮。”
这时,他感到身边的清田和那个俄国军官都神情怪异地看着自己,他侧过头去,只见神右手持一支火枪,枪口指着自己的头部:“牧,你别逼我。”
“到了这种时候,你才想倒戈到流川那边去,和三井站在一起,会不会太迟了?神,已经死很多人了。”牧冷冷地说。
“牧,没错,我是喜欢三井,但我和你、和清田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就不曾想要站到你们的对立面去。”神大大的眼睛坦然地看着他,“但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争权夺势没有兴趣。我只想我的族人能在草原上安居乐业,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草原上并辔驰骋,直到老得爬不上马。老实说,我既不想站在你这一边,也不想站在流川那一边。当然,如果非得选择一边,我也绝不以牺牲自己喜欢的人为代价。所以,请你不要逼我。”
牧看着神清雅俊秀的脸,他和神认识了一辈子,可以说是非常了解他,知道他虽貌似温和无害,却极有主见;而且,他比谁都清楚,神是草原上能和流川并驾齐躯甚至犹有过之的神射手,他只要一扣动扳机,自己准会没命,但他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即便对着神黑洞洞的枪口,仍是不动声色地说:“神,我没想到,我和清田对你而言,竟然比不上一个自高自大的三井寿。我真是看错了你。”
清田这时忙说:“阿牧,阿神,你们怎么在阵前自己先动起手来了?阿神,你这么顾虑三井的性命,他也许根本就不希罕。你这又何苦?”
神心想,他要是不顾虑他和牧、清田之间多年来兄弟般的交情,他又怎么会甘冒投靠俄国人之骂名,领着自己的族人来这里送死?
牧说得对,已经死很多人了。他不想再继续错下去了。
他经历了一天的血腥战争,看着不断有人死于枪炮和刀箭之下,看着车马来回践踏他所深爱的草原,这怵目惊心的残酷情景,他看在眼里,实是说不出的厌恶。
他厌恶纷争,可还是被卷入其中。然而,正因如此,看着毫不畏惧地迎着火炮冲过来的三井,他突然醒悟了,心想,只要还没铸成大错,什么时候退出都还是来得及的。
他也承担得起之前所犯的过错。
他看着三井在自己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的英俊的脸,不想看到他死的心情更加迫切,到了这种时候,和牧翻脸又算什么?
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的性命更为重要?
“我是无路可退了,只能继续下去。也没办法保证让你的三井活着。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听天由命了。你看着办吧。”牧看着神,沉稳地说。
牧这么说,等于是宣布和神正式决裂,不再当他是兄弟了。
神握着火枪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
牧这时向前驰开了几步,对那个俄国军官说:“请你们的火炮队作好掩护。”他转过马头,对着众部下右手一挥,“塔什部落和比格尔部落的勇士们,到关键时候了,和我一起冲啊!”
他说着带头纵马奔了出去,清田看了神一眼,也跟了出去。
在俄罗斯火炮的轰隆隆声中,塔什部落的人和清田的残兵迎向了三路正向他们冲撞过来的流川和赤木的联军,只有神和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留在了当地。
这一天最后一轮的惨烈大厮杀开始了。
这场大厮杀持续到了下午,战况激烈之至,双方都有极大的伤亡。
三井在阵前和流川失散了,后来被火炮轰到,跌下了马。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走到了他身边,蹲在他面前,从尸堆中扶抱起了他,伸手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污物。
某个时刻,他勉强睁开了眼睛,但因四肢乏力,周身无处不痛,又立刻闭上了。然而,他毕竟看清了眼前的人,看清了神温和明亮的大眼里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情。
他心中一松,很放心地把头靠在了那个人并不算结实的臂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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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仙道终于接近了峡谷,也终于又看到了人。连日来的战乱,草原上已经很少见到人烟了。
他看到的是领着自己的族人回巴彦温都尔的神。
神看到他,先是一怔,随即说:“仙道,你也来了。”
“神,流川他们……”
“我也不知道。你到峡谷去看看吧。”
“那么……”
“仙道,发生过什么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仙道虽然有些莫明其妙,还是点了点头。
他正要走开,神突然说:“如果你遇到了流川,就说别找三井了。三井在这里。”
他掀开一辆马车的车帘,仙道看了进去,只见三井双目紧闭地躺在里面。
“三井他……”
“他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你们这是……”
“我们在最后时刻退出了战争,决定回部落去。”神淡淡地说。
仙道点了点头,心想,至少三井是没事了。
看着神,他还是有些欣慰,毕竟,在这片草原上,还是有清醒的人存在的。虽然,这样的人也许改变不了草原的政治格局。
当仙道到了峡谷时,看到的是一场激战后尸体横陈、硝烟未散的残破黯淡的画面。
一些侥幸没有受伤的王府兵将们正在清理战场。
他还是来得太迟了。
仙道下得马来,向他们走去,他此时的心情和这触目惊心的战后惨状一样灰败。
一个王府的家兵认出了他:“仙道大人。”
仙道上前便问:“世子呢?”
那家兵摇头说:“我们也在找他。”
仙道松了口气,心想,谢天谢地,实在太好了。
仙道又问:“这场战究竟是……”
一个家将过来,对他说:“三方都伤亡惨重。塔什部落的人和俄国人已经走了。义军中剩余的人也离开了。”
“尸首里有牧大人或赤木、木暮、宫城、彩子他们么?”
家将摇了摇头:“义军中战死的人已经被他们的人抬走了。至于牧大人,他并没有死,倒是比格尔部落的清田大人死了。我们清理完尸体,留一部分人继续找世子和三井大人,其余的人会尽快赶回博格多。如今牧大人和高头大人已经投靠了俄国人,我们要赶回去保护王爷。”
“三井大人已经被人救走,不用找他了。至于世子,我也会去找的。你们要尽早赶回博格多。”
“是,大人。”
仙道骑马离开了峡谷,一眼也不愿回头望,他不敢想,赤木、木暮、宫城和彩子他们是不是也做了俄罗斯火炮的炮灰。
但现在,他必须去找流川,不能再耽搁了。
他顶着寒风在将暮未暮的草原上纵横奔驰,他知道早一刻找到流川,流川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就在他筋疲力竭,快要绝望时,在一个湖边,看到了流川的马。
仙道又跑近了一些,看到流川仰躺在草地上,紧闭着双眼,那匹马正从湖里汲水喷到他的脸上。
仙道惊喜交加,跃下马来,抱起了流川,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流川还有微弱的呼吸,看来他并没有被俄罗斯火炮正面击中,只是被火药伤到了后便被马载着冲出了战场,但也已是神智昏迷,伤势看来不轻。
仙道小心地把流川扶上了马背,自己也纵身上了马,让他靠在自己胸前,揽着他在草原上缓缓而行。
天就要黑了,而且越来越冷,他要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为流川疗伤。
流川的马慢慢地跟着他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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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队人马远远而来,走近了一些,竟然是彩子和宫城他们。
宫城看到他和依偎在他胸前昏迷不醒的流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叫了一声:“仙道!”
仙道看到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心中由衷地欢喜:“宫城,彩子,你们没事,实在是太好了。赤木和木暮他们呢?”
宫城和彩子摇了摇头,均是黯然神伤。
仙道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三人立在寒风中相顾无言。
宫城看了流川一眼:“他还活着么?”因为曾联手对抗牧和俄国人,他对流川的印象有了改观。
仙道点了点头:“嗯,幸好没被俄罗斯火炮击中。”他想到了樱木和晴子,顿时满脸痛楚和歉意,“对不起,我没能救出晴子,她和樱木都遭了高头的毒手。牧利用俄国人对付流川和你们的消息,也是樱木和晴子用性命换来的。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彩子难过地摇了摇头:“老天爷硬要这样安排,也没办法。晴子和樱木他们……”
“你们放心,弥生会好好安葬他们的。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仙道,你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吧?今后的草原恐怕要乱成一团了。”宫城说。
仙道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经过今天这场战争,牧肯定会脱离王府,和俄国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草原从此将进入分崩离析的战国时代。
“我们这次损伤很大,根本无法在草原立足,只好撤到沙漠去。”宫城继续说。
仙道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做新一代的马贼。
他没想到,他满心期望的改革,半年之后,却换来草原上的一场血腥厮杀和之后四分五裂的政局。
而经此一役,王府这边已元气大伤,他们今后能否守得住这片草原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让牧民们安居乐业了。
所以,宫城他们还是选择了去做马贼。
不要想了,仙道摇了摇头。
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想,他只要流川活着,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
现在的他们,不过是一场政治纷争之后的幸存者罢了。
“那么,保重。”他心中难过,不知说什么才好。
“仙道,我们虽然可以和流川一起对付俄国人和牧,但真的没办法一起生活在草原上。”彩子说。
“我现在也明白了。”仙道苦涩地点了点头。
彩子把两袋马奶、两袋水和一些牛肉干搁在流川的马上留给了仙道。
他们三个人在暮色渐重的草原上分了手,仙道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墨色的秋夜里,心中十分不舍,亦无可奈何。
他酸楚地想,从今而后,也许都不会再有夏天那达慕大会时那些同欢共喜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