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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你不知道的事 ...

  •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盘旋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医院楼道里一位神情痛苦的肝癌患者,正躺在担架上□□着从米兰身边经过,由医生和家属推向手术室。她习惯性的扫了两眼,那面色焦黄形容枯槁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悲伤的家属随担架一起移动,一边哭诉:“早就说让你别喝这么多酒,你还死里喝,都腹水了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女二人啊!你一定要挺住,再坚持坚持......”在手术室门口,这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就要做出下跪的动作来,用力握住医生的手哀求着,就好似那双手决定了她们母女二人后半生要过怎样的生活。

      米兰无数次面对这些生离死别的画面,她刚刚输完血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些许的血色。她重重地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父亲已被她劝说着提前回了家。这段日子她贫血的症状看似减轻了一些,因此才有精力去照顾她精心呵护多年的‘小菜园’。每一株生命在春逝夏至的暖阳里慢慢复苏时,包括那些向阳的花,抽出了嫩芽的果树,她都觉得自己也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这与生俱来像是老天开了个玩笑的疾病也不再令她感到绝望。因为严重贫血,她不得不搬着小椅子进那块菜地,没几分钟就得起来回回血以免发生突发性的晕厥。自己亲手种的蔬菜吃起来总比外面买来的要好许多,米兰总这么想,每到这时老父便按耐不住抢她手里的工具,尽可能的让她多休息。

      三年前,父亲决定将邻居家半亩多的院子买下来,于是连着原先已有的面积这块乐土一下子扩充到了两亩,看起来真是无比的宽敞。邻居的院墙被推倒后所在的位置成了活动区的院子和花园菜地的分水岭。一旁是铺着彩砖和被砖墙围成的圆形花圃,一旁是种满了果树、杏树、樱桃和桑葚以及一块不大不小的菜地。那些果树都是邻居家在十几年前便栽种了的,每到夏日,整个院落都为这些朴实又浓绿的树木所掩映,看起来竟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感。初春冰雪消融天气转暖后米兰便搬来这里,一直住到第一场雪落下才会回到城里的小公寓。若不是整个冬天烧锅炉和扫雪以及冰冷的节气对她的病情都极为不利,她是从不轻易离开的。

      回想起这甜蜜的记忆总会让她感到轻松些,从医院出来后她身上的无力和眩晕感已基本消失。父亲正在院子里摘番茄,还摘取了几片他自己一直都搞不懂的,米兰种下的新鲜薄荷及迷迭香。他打算炖一锅肉汤,试着放几片手上散发着浓郁气味的香叶。见到女儿推门进来时他便端起盆便快速往门口迎上去,照常寒暄几句就叮嘱她回屋休息。

      “怎么样?感觉好点没?”他眉头突然一紧。

      “好多了,你摘了薄荷和迷迭香?”米兰一脸惊异的表情。

      “爸知道你好这一口,就想摘来放进肉汤试试,味道确实很好。爸听说薄荷还有消炎的作用,刚好也中和了牛骨头汤的腥味。你刚从医院出来得好好补补血!”他一脸认真。
      “您都成半个专家了,我以为您是绝不会碰这些东西咧!”她走上前,捏起一撮薄荷放到嘴边闻了闻,味道清爽又透着香甜。可她突然看到他两鬓的青灰正在慢慢变白,一片一片的白,就像在逝去的岁月里留下的淡淡悲伤的痕,因此不由地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就要淌下。

      她原本想为他做一顿晚饭,可父亲总会找出一大堆理由,让她不得不放弃这点念头。

      米兰执拗不过便在菜园边站了会儿,就走进自己的卧室里躺下打开电脑在微博上浏览起来。在数条私信里,她一眼便看到他的来信,就像她从不会错过去做的事一样。

      爱情对她来说是虚幻的,它很迷人,在某个瞬间也会释放出她心里最深处的渴望。在她生命里唯一出现的一次爱情,也被这苦恼的疾病给拦在了心门之外。在别人青春与年少的回忆里往往伴随着爱与被爱,在爱的萌芽期,生命真正的激情才像刚刚被唤醒,释放出最大的热情来怀抱和包裹它。而于米兰来说,她所有的记忆都和血液、医院有关。别人在谈情说爱,唯独她经历着治疗带来的痛苦和在生与死的边缘里挣扎的绝望。母亲刚至中年便撒手而去,深爱的姐姐也走了,与其说是痛苦的离开,倒不如说是‘解脱’,对米兰来说,生就是种明晃晃的奔逝,永远都在等待着别离的那一天何时回来。而死只一回,却是安慰,深深的安慰,是一种生命如释重负的解脱。

      现在,这段让自己静默的留言,是一个陌生人默默说着一个爱情开花结果的故事。

      薰衣草就像上苍对这片土地最热烈的馈赠。处于同一纬度上的北海道和普罗旺斯因这种奇特的植物成为了爱情的圣地。米兰还记得上小学时,路边就有用透薄的装满了薰衣草花苞的小袋子,一元钱一包买回来放在窗边,几个月的时间里屋子都会散发出一股幽幽的香气。现在家乡仰赖天山河谷里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让薰衣草能够在此得到大规模种植。这个爱情也跟这神秘的紫色植物有关。

      她回复他的信息,对薰衣草的喜爱就像是一个城市绝美风光的推广者,只愿能不辜负这遗失的美好。

      米兰并不知道,发来这段文字的陌生人,像带着某种虔诚的信仰一般,用仅有的她所记录下的生活试着靠近她,了解她。而等那个陌生人明白自己的过分热忱会给对方造成困扰时,他极力压制自己对从未谋面却被深深吸引的对她的喜欢。现在,两个人似乎有了第一个微小的交集。

      四月,有林徽因笔下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在遥远的天边,在国境线附近的雪山脚下,数万亩野杏林自波浪般起伏的群山顶流泻到有山间清冽的溪流汇入的群山深处。它们从枯槁的冬日复苏,在略有春意的大地上最先开出一片淡粉。远方,牧人离开过冬的山脚,女人们把最后一缕炊烟留在往日的余晖中,为捆绑帐子的男人们和奔跑的孩子们准备着最后一顿旧年的早餐。现在,哪里有最肥美的牧草他们的毡房便会在哪里安家。女人拿出珍藏的马奶酒,露出无垠的笑脸,眼神里渴望着来年能有好的丰收。

      每一年,米兰都不会错过牧人迁徙前的难忘瞬间和它们所构筑的草原文化的灵魂。好似每一年花开都是这片土地最热烈的更替。偶然间,她总会忘了自己对这片土地有多么不舍,生命在脆弱中顽强生长,心与灵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慢慢飘散,多少的时光都能捱过,多少仓促都能在一个眼神里成为永恒。昨天才输完血,她便瞒着父亲去往梦寐的远方了。四个半小时的颠簸是身体无法承受之重,米兰用手掩住一脸的苍白,忍住无穷无尽的晕眩。就要到了,她用那满心的期许来安抚着身体的疲累。沿着巩乃斯河一路向东山谷渐渐收紧,河道顺势蜿蜒,哈萨克驯鹰人在高地凝视——金雕冲向猎物的远方。没多久它们便会被放归天地,离开朝夕相伴的猎人。

      米兰呷了几口热水,车子在经过一片石子路时青灰色云团突然冒出,只一会儿便遮盖住大半的天空。空气里夹杂着丝丝寒意,靠近司机的领队站了起来叮嘱大家穿戴好衣帽。“什么?可能会下雪?”坐在米兰一旁的林雯几乎大叫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看大家都在看着你呢!”米兰也被尖叫声吓到,这个从小便同她一起长大的女子总有一股让人瞬间振奋起来的魔性的声音。

      “我说姐姐,可是要下雪啊,你说你身体能吃得住吗?”她说。

      “四月下雪有什么奇怪?再说我穿着羽绒服,回头再把头巾裹上,你就当我是迁徙的牧民好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真担心你灌了凉气,这荒山野岭的难受起来可咋办?”现在林雯的语气简直变成了语重心长。

      “我说你倒是小点声儿,领队要是知道我身体不好指不定还不让我上山呢!一路的颠簸我都不叫苦,你可别害我被禁闭在车子里。”米兰一脸无奈。

      “好好好,我不说了,到时你可得紧紧跟在我身后方寸之间,懂了吗?”她叹气道。

      这会儿车窗外已飘起星星点点的雪花,窗边凝结的水汽变成一股股流动的曲线。米兰用掌心擦拭了几下,雾气变得透亮,细小的雪落在青绿的草场又因地面的余热而融化,半晌了才结出一层薄薄的类似霜状的雪花来。

      “我们马上到目的地了,请大家将食物和水以及徒步用品准备好。”领队声音从充满杂音的麦克风里传来。驶向目的地的车子越来越多,跨省的旅游大巴、自驾游的以及周末带着家人出行的本地人,慕名而来的摄影师们。不远处山脚下也满是行人的身影,都有序的沿着山道缓缓而上,对米兰来说这可是四年时间里的头一回——四月里下着小雪的野杏林。

      她苍白的脸上一点点回血,目光闪烁,像个孩子般等待着。林雯也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在她心里,若不是米兰生病,她也对雪天的野杏林满是希冀。现在她总算舒了一口气准备起下车前的行装。

      车子停在一个空旷的平地,平地四周满是烧烤摊子,一股股孜然的香气妖娆得盘旋在帐子上空,撩拨着每个人的味蕾。二人下了车和一群不同面孔的人排起队,一路上他们都在领队的安排下进行着熟悉彼此的小游戏,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游戏输了一点不懊恼,愉快的站起来表演起惩罚节目——一个拗口的笑话,许是身旁的母亲才教给她的,大家都不是被笑话逗乐了,而是被小男孩身上那股子活泼劲儿给逗笑了,现在他就站在米兰前面,眼睛圆不溜得仰视了一番,笑眯眯地又转过身去。米兰也冲他笑了笑,用手轻抚着他浑圆的脑袋。

      大家兴致高涨,即便空气里冰凉的寒意从队伍中摩挲而过,各个却都施展着一往无前的架势。进山的路只有一条,是一个平顺的微微隆起的斜坡,走起来并不算太吃力。前方是声势浩荡的一群群队伍,操着全国各地的口音,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一睹这万亩野杏花沿着起伏的山丘波浪般一齐绽放的奇景。米兰迈着步子走得越来越起劲,惹得身后的林雯不住的斜眼儿瞪她说:“我说姐姐,你倒是悠着点儿,我可都快赶不上你了!”她转身笑望,身体比在车上轻盈了许多,腿上的力气也很足。视线里偶尔能看到几颗杏树稀稀拉拉歪在道路两侧,这里常年大风,杏树枝条扭曲交织随着风的方向生长,多陡的斜坡它们都能屹立不倒。

      马上就到进山的哑口了,眼下这段路比方才走起来吃力了许多。春雪让道路泛起轻微的泥泞,正当林雯抱怨着她刚买的登山鞋沾满了泥土时,米兰的呼喊声吓了她一跳。经过哑口从山谷一直蔓延到山顶,拱形的山脊从一侧延展到另一侧,都是成片成片白粉交替的渐变色花海,像是铺展在幽绿的草丛上缀满鲜花的巨大地毯,涂满它最轻盈的红粉色,现在又多了雪花的白,让这红、粉、白更加交替出极致的美感。而当队伍攀爬到一定高度后,在杏林山谷的另一侧,云海里隐匿的雪山一线连天,在巨大的空间里构成一个大大的英文字母T。米兰驻足片刻,裹了裹被风吹开的衣领。她苍白的脸上开始长斑,那是长期输血和服药引起的副作用,而这却依旧遮挡不住那迷人的浅笑,辅以她澄澈的闪着流光的眼睛。风吹响杏林,花落如雪,如此热烈而不羁,分辨不清到底是杏花还是雪花,告别圣洁的母体恣意落入泥土中。花吹雪的幕景深深震慑着她那颗满怀着敬畏之情的心。

      “兰兰,我们该走了。”一旁的林雯叫道。

      “噢!最美的风景往往在最难到达的地方。雯子,你可要做好准备,本姑娘这一回可不会轻易错过这一场流动的盛宴!”她站在高处望着远方畅怀地说道。

      “你真是疯了!我就不该带你来,苍天啊,我这个最不爱运动的人今天是要破天荒地陪你走一遭喽!”林雯一脸苦笑。

      “那有什么,就这一天,等你见到了真正的绝世美景自然再无悔意。”她故作镇定,其实她心里最清楚自己为何为这样说。对一个痛苦的病人来说,她永远都会抱着见最后一面的心肠尽情去享受这迷醉的片刻。这半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此刻她竟丝毫不觉自己是个病人了。

      两人并肩走着,沿哑口东侧一路向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陡坡,跨过四五座立在沟壑上的简易木桥便到了天然杏林第一个歇脚处。前方,一群哈萨克训鹰人正从木栅栏中走出,右胳膊皮套上齐刷刷拖着十几只金雕。那金雕摄魂的双眼用铁罩罩住,防止它们见到如此多行人而慌乱不安。天空之王的利爪深深嵌在皮套上,脑袋左右摆动,偶尔有几只忽闪着巨大的羽翼,又被驯鹰人用话语很快制止下来。他们骑着彪悍的伊犁马,领头的坐骑通体白色,只有英气逼人的黑色瞳孔扫射着四周。米兰逮着机会拍了张白马的照片便继续往前走去,因为拍照的人实在太多,各种长焦短焦相机齐刷刷得拍着,相机声、谈话声、赞叹声等不绝于耳,惹得马群和金雕都有些躁动不安起来。

      脚下已翻过第一座矮山,在山外山的更高耸处,杏树变得更稠密,彼此成片掩映不给大地留丝毫的空隙。

      “瞧瞧,这才走了多远,这景色便不同了!”米兰笑眯眯地说。

      林雯会意不觉冷笑几声说:“这会儿称心了吧?前方有一个哈萨克传统婚礼,我们过去凑个热闹再走好不?”她高傲的面孔瞬间变成女屌丝状哀求道。

      “那可不成,徒步时间都是规定好了的,不然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山可让一车的人等着咱呢。到时候你脸上能挂得住我可挂不住。”米兰一本正经。

      “哎呦兰姐,算小妹求你了,就一会儿,看完咱就走,我最喜欢看少数民族的婚礼你又不是不知道,算我求你啦!”那小眼神儿更显无助。

      “好吧好吧,说好了就一会儿,看完就走。”

      这姐俩就这么热热闹闹地一路小跑着赶往不远处稍缓的斜坡。那儿站满了人群,时不时传来呼喊声,‘可能在举办什么婚礼的仪式吧?’米兰心想,这也是她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看哈萨克族的传统婚礼。

      从周遭的话语声里,米兰听闻这场婚礼的主人正是野杏林附近哈萨克牧民。景区头一回破例允许他们在此建起毡房,通宵达旦三天来庆祝这一喜事,也为了宣扬草原文化,提高杏花节的知名度。队伍中不仅有游客,还有媒体记者及专业的摄影师团队。婚礼的排场很大,今天恰逢婆家迎亲日,男方家也来了不少人。哈萨克族对部落内任何一家婚事都像自家办喜事儿一样热情参与,载歌载舞,像是快乐永远都没有尽头,身体永远感觉不到疲惫。在新娘新郎前方,几位歌者弹起冬不拉悠悠地唱着:“我们的单身汉今天结婚了,我们祝福他......”身旁的哈萨克青年导游翻译道。在歌者身后哈萨克老妈妈正对着新人撒去奶疙瘩和糖果,孩子们在地上撒了欢地捡起来放进口袋。接着,新娘身穿带有很大裙撑的白色服饰,裹着一层白纱,头戴绣花毛皮长帽,帽子顶部的白纱也一直垂到脚后跟。小伙子的母亲走上前亲吻自己的儿媳,亲友们诵经祈福。

      队伍从米兰身旁经过,唯有女孩的母亲在身后流着泪。哈萨克族一直都有哭嫁的传统,女方不论是新娘还是新娘的母亲眷属都会相拥而哭,直到新娘被迎亲队伍接了去为止。女儿也要为父母唱哭别歌,而后便要随丈夫一起过游牧生活,或许知道女儿很少再有机会常回来看看,老母亲才会如此的伤心。看到她悲伤的深情,米兰心里一酸,侧过身离开人群往回走。

      林雯看她边走边边擦眼泪,心里会意着默默跟在她身后。

      走过一片草地,身后欢乐的气氛也渐行渐远。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个母亲望向女儿流泪的眼神一瞬间便刺痛到她。关于母亲的记忆总是深刻入髓,母亲离世前的焦虑全都来自她两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这带给了她心里无法释怀的痛。这世上总有太多无以言说的痛苦贯穿着生命的整个过程,从生到死,在阴阳相隔的巨大鸿沟间,也只留下亲人无尽的惦念和岁月无声的凭吊。

      “米兰,你还好吗?”她轻声说。

      “你怎么不看了?我没事,就是看到了方才那位老妈妈,想起了我妈。”她淡淡地说。

      林雯默不作声,她知道这是米兰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痛,她很少提及,却对她影响至深。

      “好了,我们走吧,我刚才看到大部队就在婚礼现场的不远处,我们跟上去。”她努力平复着心绪。

      野餐的地点在一片杏林下。米兰从包里取出一块毯子铺在地上,拿出前一天精心制作的食物。父亲是一个厨艺高手,以前和母亲在一起时一年到头基本都是他下厨,母亲总念叨着自己找了个会做饭的男人有多欣慰。他卤了鸡爪鸡腿塞了满满一袋放进她包里,竟然还给她做了寿司卷,这还是之前她教会父亲的。天空渐渐放晴,雨夹雪已散去,风卷着落花从高处流窜而下,新的花瓣和枯槁的旧日腐叶重叠到一起。过不了多久它们便会深入泥土中,继续为这片肥沃的黑土提供养分。

      她拿出手机终于有了两格信号。她欣喜地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哈萨克驯鹰人和他的白马坐骑。照片里骏马的眼睛流光闪烁,像是也凝视着看照片的人。一张是传统哈萨克婚礼,老妈妈看着女儿在女婿的陪伴中渐行渐远,照片前方是层层叠叠铺开的杏花舒展在平地的四周。接着她打开微博。

      “吐尔根的野杏林像一个磁石,每年的四月都会吸引我和雯子来到这里。这一回我们不仅看到了杏花吹雪的奇景,也目睹了一场难忘的哈萨克婚礼。雯子说下了雪路一点不好走,可我脚下的每一步都像踩着一个瑰丽的梦,你根本想不到被群山的花海环绕,那如瀑布般的落花,那些质朴善良的牧民,那回荡在山间的牧歌,是怎样得令人念念不忘。”

      信息一直没发出去。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两三个饮料瓶子覆满泥土,想是旧年谁随意扔下的。她走过去将瓶子从泥土中拔出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装毯子的大袋子里。接着,她对林雯使了使眼色,笑而不语。

      林雯见状便假装没听见,继续听着手机音乐。

      “好啦,我亲爱的雯子,我提议咱今天当一回拾荒者好不好?”米兰提高嗓门。

      “我说兰姐你就行行好吧,一会儿说要我陪你爬山,一爬就是好几座。我光看这高度就想吐了。这会儿你又让我陪你捡垃圾,你干脆折磨死我算啦。”她眼神故作痛苦状,撅起嘴。

      “嘿嘿,真的,就这一回,就把这个袋子捡满行吗?”正说着,米兰甩了甩装着塑料瓶的袋子在林雯眼前晃了晃。

      林雯深深叹了口气便起身装好所有方才吃剩的东西,并单另也找了个大袋子把食物的残渣也装了进去。的确,一路上尤其在林子下还真有看着特刺眼的跟周围景致格格不入的垃圾随意散落着。她嘴里咕哝着是哪些没礼貌的家伙,怎么舍得破坏掉这么美的风景,此时也已起身将背包背好,接着从草丛里挑选了一截枯枝剔去扎手的细枝,在地上杵了杵便满意的朝米兰的方向扔去。
      “接着!这可是好东西,既能防滑又能勾垃圾。”林雯的口气听起来很专业。

      眼前这番景象令她啼笑皆非:林雯右手持棍,左手拿垃圾袋,头上绑着头巾又背着大挎包,身上穿着迷彩套服,看起来就像一个波西米亚的拾荒者,连她自己都被逗乐了,因为这会儿她正拿手里十分粗壮的枝子没法,在地上跺了好几次都没折,脸都给涨得红扑扑的。“这么粗的树枝,你是要当丐帮帮主啊。你再换个细点的呗。”米兰打趣她,就这样两人正式开始了野杏林拾荒之旅。她们不太愿意与大部队随行,只因她们的速度太慢,都只是走马观花式的走走停停,用手机或相机拍上半天,而全然忽略了明澈的双眼才是这遍地花海最美的聚焦。

      最无法忍受的还不是这个,时不时让她俩帮忙拍照才最要命。并且他们也没有计划去攀爬前方更高的那座山。

      “你们这是要继续往前爬吗?”随行的一位大姐一边将他小孩叫住一边问道。

      “是啊,您要一起来吗?我听说前面那座山是绝佳的赏杏之地,很多明信片上的照片都是从那儿拍的。”米兰转过身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大巴车上那个表演拗口笑话的小男孩的母亲。

      “儿子,快过来。咱跟着这两位姐姐一起走。”小男孩正啃着一块炸鸡。他满足的吃掉最后一块肉,砸吧着嘴然后把骨头乖乖的扔进垃圾袋,这一幕让米兰觉得他更加可爱懂事。

      这四人结伴继续前行,大部队已从下山处折返到到方才有驯鹰人的游乐区。米兰牵着小男孩的手,男孩的母亲一脸满足,正愉快地同身旁的林雯聊起了天。

      下山的路偶有湿滑,四人手牵手小心地下脚,都尽力保持着平衡。米兰右手袋子里已攒了半袋子垃圾,小男孩不时抬头。

      “姐姐,我看到你捡了很多瓶子。那些青草地更好看了。”他说。

      “是啊,草地干净了,等再有人来心里看着就不会不舒服了,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样。”

      “在学校我们老师就教导我们不能乱扔垃圾,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件事看起来这么重要。”他一脸认真。

      米兰蹲下来将小男孩快要松开的鞋带重新绑紧,接着她抬起头说:“这里每一棵树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每一次花落掉进泥土中都会变成让杏树结果的养分。可是这些垃圾却不能这样,它们不会腐烂,也会破坏掉这种平衡。姐姐今天特别高兴你能这么懂事,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们都绝不要当随意丢垃圾的人好不好?”和孩子的对话不需要去多想什么,也不用去揣测他们的内心,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简单和最基本的认知反应。米兰十分享受着这平静的瞬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丁丁就好了。”

      “丁丁?好听的名字。你看过丁丁历险记吗?那里面的小主人也叫丁丁,他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这会儿米兰一行人已走到平地。

      “我有一张地图,我要先把家乡周边还没标记的地方去遍。姐姐,你听说过天堂湖吗?”

      “听说过啊,你这么小就有去天堂湖的计划?姐姐真佩服你。”米兰一脸诧异,因她十分清楚天堂湖在古老的乌孙古道上,而这条上千年的古道极其险峻,要翻越数座雪山淌过近百条溪流才能够到达,没个几天几夜想都别想。

      “我听爸爸说起过。我爸妈都是很喜欢户外徒步的人,他们在我六岁时便带着我去徒步,短的几公里,长的也有几十公里呢。”男孩自豪地说道。

      “丁丁,你真幸运你知道吗?懂得亲近自然,长大了你或许就会成为了不起的旅行家。”米兰眼神里流露出一份敬意,为小男孩的勇敢和超越年龄的睿智。

      “天堂湖的路很难走,我爸爸也只走过一回。我想等到长大了我也要走一遍。听说那里很少有人去,湖四周都被雪山环绕着,湖水的颜色就像绿宝石一样。”

      愉快的聊天一直持续着。她们一行人不知不觉便到达另一座山的山脚下,山道却比第一座更倾斜,大家便整理行装休息了片刻。林雯环视山的四周,看到在山南坡有一条小路径直能够到达山顶,而一个背包客正倾斜着身子努力向上攀爬。

      “怎么?你这会儿倒是更来劲了?”米兰拭去额头的汗珠打量起她说道,徒步可以让一个不愿多走一步路的人寻找起更为挑战性的前路,这本身便充满了惊喜。

      “那是。本姑娘固然开惯了车,对这长距离的攀爬有点无法消受,但我意志力坚定啊!要比耐心我可不一定输给你呦。”林雯还顺势拍了拍胸膛,像被台词儿似的。

      “那是,你雯子是谁啊,你劲儿那么大,我可比不过你。”她觉得此时再给挑战者一点撩拨,她便真的能重拾孩童般的纯真,能去为一件可以做到的事奋力去争取了。

      这时身后的大姐也打量了一番山路。

      “按照现在的时间我们要是走那条大路,等到了山顶根本没有时间停留。而这条便道倒是没那么陡,小心些也没什么问题。”林雯这时满足的笑了笑,她的想法第一时间得到了回应。只是她又回过头看了看米兰。

      “兰兰,你身体能吃得住不?”

      “根本没一点问题。”米兰边说边挤了挤眼睛,暗示她别让身边人觉察到什么。

      “你身体不舒服吗?”大姐问道。

      “真没什么事,你听她胡说。”米兰说得很轻松,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破坏掉这轻松愉快的气氛。
      “那我来打头阵吧,我徒步经验多。”大姐说。

      “好,你和丁丁走中间,我在最后面。”林雯补充。

      米兰知道林雯的意思,她无意争辩只得乖乖听从,接着对身旁的男孩说:“丁丁,一会儿我们要走得路很窄,也很陡,你每一步都要走地踏踏实实,姐姐就在你身边。”男孩认真地点点头。就这样四个身影在山的南坡排成斜斜的一字,各自拄着棍子,开始了她们一口气登到山顶的漫漫旅途。一路上她们都很少说话。米兰期间休息了两三回,体力也有些跟不上,却依旧咬咬牙继续往山顶走,林雯也时不时抬抬头很谨慎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来调整步伐。

      没有人抬头顾及眼前的风景,只因前方有更好的风景。没有人觉得无法再前行,那是一种自我的坚持,就连那个九岁的小男孩也都一股脑扎扎实实地走着上山的路。

      “就要到了,就快到了。”米兰喘着粗气在心里默念着,其实到半山腰时她基本都有些虚脱了。可是生活中时时都需要做出抉择和判断。她大可随表找个理由放弃前行的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的精力不允许,过度的劳累对身体有多大伤害诸如此类。可是那些路,每一步都是一块生命的印记。它可以超越那些强加于此的理由,它可以令她忘记生命的诸多苦痛,因为风景就在前方,看与不看在于心,她的心在一次次生与死的徘徊和恐惧中找到了出口——那些被淡化的忧虑和恐惧,一点点的消失了。

      “米兰姐姐,我们已经到了!”站在山顶的男孩正对着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的她呼喊着。他一边转过身看了看山外的‘杏海’,一边又扭过头,急于想把这份喜悦带给米兰。于是在她无力虚弱的最后一小段山路中,她会心一笑。

      登顶的那一刻没有人再说话,就连丁丁都安静地看着远山。米兰摘下帽子,放下背包和垃圾袋,只有那根杏树枯枝还在努力支撑她喘着粗气的身体。当林雯试图搀扶她时她认真地拒绝了,她希望这一刻不论面对什么都是属于自己的时光。云雾还在层层叠叠的远山深处缭绕,花海在雾中隐隐可现,感受着大山最静谧处的脉动,抚遍每一帧光阴里所留存的温柔,都成了这一刻无法不去亲临的幸事。

      她们选在观景最好的位置坐下来休息,山顶被游客丢弃的杂物很少。山中没有垃圾箱,所有人都是提着袋子上山的。现在米兰打算装满它便四处打量起来,没走几步只觉脚底被一块突出来的东西顶了一下,她挪开脚仔细打量一番,那东西被泥土和腐叶覆盖了大半。她低头拨弄开腐叶。“是一个玻璃瓶。”她正说着就顺手沿塞软木塞的瓶口用力往上一拔,再分别用干湿纸巾擦拭干净,这会儿好奇的林雯和丁丁也跟着凑过来。

      “是什么?”小男孩已迫不及待。

      “你不会是找到什么宝藏了吧?”林雯边说边笑。

      此时米兰已将瓶身擦得透亮。“你们看!”她把瓶子捧在手心,瓶子里只有一张被卷成一团的信纸。“丁丁,你来。”米兰把瓶子递给他。男孩用力把软木塞拔出来后,又将瓶子重新送到米兰手中,她纤细的手指轻轻一勾就将里面的信纸拉了出来。
      所有人都一脸吃惊状,不知道里面写着什么。这个瓶子是不是埋在地下经过漫长雨水的侵蚀才露出了一半?会不会是谁的往事并不愿被他人所窥视?又或者,瓶子的主人希望有缘人能够捡到并打开它,聆听其中尘封已久的往事呢?米兰犹豫着要不要把卷纸展开。她从未预想过自己竟无意捡到这样特别的瓶中信。她看了看林雯,又看了看跟过来的大姐,丁丁也满眼好奇地盯着她。
      “打开吧!你不打开,就没人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今天你捡到或许是命中注定,你先看看再说。”林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连一旁的母子俩也都顺势点点头,米兰这才鼓起勇气将泛黄的纸轻轻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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