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迟来的雪》五月沧海

5、第五章·原来你也在这里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千言万语只能无语/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前两年母亲还对自己的婚事日夜牵挂忧虑着。在佩佩走入他生活里的第二年，母亲因他在电话里那番恳切的答复而落泪，这两人好说歹说才让老人家来北京和他们团聚。而每年王祯海都会会给母亲寄去一笔钱，她都原封不动的存进银行，五十好几的人了也从来都闲不住，干点临工充实自己的老年生活，为此母子俩还争执过几次。现在老人家终于咬了咬牙带着大包小包他从小爱吃的乡食，坐着北上的列车，兴致高昂的迎接她未来的儿媳。见面时，老人家紧紧握着佩佩的手，那时佩佩褪去职场的浓妆，穿一身素衣头发扎着马尾，一嘴的京腔明媚又热情，让老人家实在是，甚至对她稍显大了的年纪也都忽略不计，因为那张小脸儿在她看来实在不像是三十二岁的人，又不免在心里念叨：“这首都的人真会保养。”两人原本为母亲安排了北京城内外各个大小景点儿，但她只去了趟故宫和颐和园便假装自己身体不适，一是不想让儿子花太多钱，二是她也想好好在家里陪他们几天，做点儿子一直念叨着的‘妈妈的菜’，帮他收拾一下屋子之类琐碎的小事。就连佩佩送给她的裘皮领羊绒大衣她都一再要求退回去，说她也穿不上几回，小两口以后要是在北京买房过日子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王祯海了解母亲的脾性，暗自早早将吊牌剪了下来，不然大几千块的价格她死活都会拉着他到商场退货的。

　　自打两人分手后，老人家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释怀。有一回王祯海打电话给她，正闲聊时她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儿子，你跟妈妈说实话，你迟迟不结婚是不是因为这个家给你带来了阴影？”

　　电话那头沉默着，童年的记忆全然涌上心头。他不知母亲有这个念头多久了，更无法体会当她因为自己晚婚而将责任归咎到她身上时那种深切又痛苦的内疚。
　　“妈，你说你老人家一天没事儿竟胡思乱想。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我这些年一门心思打拼事业您不是没看到。现在的女人都想安稳，你说头几年我在北京又没房又没车，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族，哪个女的能看上我呢？后来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又不稳定，我说过人家（指佩佩）也都三十岁的人了，我那会儿也忙得犯了混，没顾得上好好关心她这才不得已分手的，这些事您心里也都很清楚啊？”重复这些他不愿意提起的话题，他还是觉得胸口一阵堵得慌。

　　“你也别急，妈妈就这么一说。妈妈年轻时脾气也不大好，一有什么事就和你爸争个你死我活的，后来你爸被自己的老乡骗去做生意亏了一大笔钱，我老早就跟他说，都几十年没见面这还没怎么样呢开口闭口就是钱的，自己得留个心眼儿。可你爸倒好一个好好的家一下子弄得快家破人亡，银行的人天天来催钱，你爸竟然还瞒着我去贷高利贷。妈妈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欠别人钱，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要不是因为你还指不定能不能活到今天。后来你上完大学去了北京，妈妈一个人的时候就常常反省自己的过去。那时候精神受到的打击让妈妈每天像个疯子似的哭闹，甚至摔东西，却完全忽略了还没长大的你。想想要是换作妈妈自己，天天看着大人们一天鸡飞狗跳的，那心里能是个滋味吗？”她哽咽地有些语无伦次。

　　这些重复零星又伤痕累累的记忆，是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永远释怀不了的心坎。她永远都无法理解自己平静的生活为何要遭遇这些变故，为何还要把这些痛苦带给孩子，甚至从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伤害不可原谅。

　　母亲心里这份痛苦他早已一清二楚，他所能做的，除了深深的亏欠和心疼，也只能默默相劝。因为他明白他不能去怪罪她，不能希冀她能豁达到接受生活带给自己的一切，平顺抑或变故，心酸还是坚忍，她都能通通接纳并且从不因此而让孩子感到彷徨。他觉得在这巨大的精神旋流里，这个渐渐老去的生命中的挚爱从未试图抛下他，哪怕只是一回，试图把他扔给那个嗜酒又暴力的父亲，已觉万分庆幸。

　　“妈妈年纪大了，这几年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帮你带带，就算不是因为这个，你说你一个人在北京也没个人照顾你，这过日子就是你每天下了班能有个人在家等着你，知冷知热的关心你几句，一起吃个饭，你病了能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你......”她一边唠叨着，王祯海也只能不做声地听下去，感情的事他不愿强求，更不愿意随便找个女人混混沌沌，一天连句话都搭不上的过日子。饭他会做，家务也会干，如果那样不如雇一个保姆得了。人生苦短他实在不愿就此将就，他理解母亲的那份顾虑，可是他更尊重自己的内心。

　　现在母亲电话里的哭诉慢慢少了，也不像前两年那样催他结婚了。时间过去整整一年，有过这次经历王祯海心里已十分清楚，若非走到结婚这一步，他绝不会再给母亲带来半点思想上的困顿。

　　对她的关注，让王祯海觉得自己的行为既单纯又带一点愚蠢，也对，十年时间他从一个四线城市的毛头小伙儿一步步迈向大叔的行列，十年都步步为营，为了目标而做人。现在不如蠢一回，蠢得可以真正探听到自己的心声，在午夜时分把所有无关紧要的繁琐都从心里剔除掉。

　　自打从新疆餐厅回来，他便对异域的美食着了迷，从最简单易手的菜开始做起。为了做一道正宗的新疆大盘鸡，他还从超市里买来一包新鲜的草果，这种调味品在大盘鸡的汤汁里总能孕育出一种奇特的香味。从那之后，他便渐渐用斯里兰卡红茶取代了之前一直喝的浓缩咖啡。现在，他终于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第一条私信发送到祖国最西端的边城小镇。但问题来了，这刚敲下键盘的第一句话就反反复复了十几次，又随着中指重重的返回键逐字删除了。或许他真的不擅长去完成这极为重要的第一次。在红茶的余味里他那短路的大脑一刻也无法平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接踵而来。按照惯常的思维，如果这条信息太普通，从她为数众多的评论里无需挣扎便会被永远淹没。而有时直抒心意的情感表达也并非百无一疏，尤其对还未谋面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奇怪并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举动。再者，从她仅有的回复里便能看到，那些疑问不带有任何试图探听别人私生活的语言，同时又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质朴和在与陌生人交流时的分寸拿捏。

　　他起身走到窗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深灰色睡袍，看着从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青须密布的倦容，一双饱含着渴望地让自己都觉得奇怪的神情。忽然之间一个念头点醒了他。王祯海大步跨向那张舒服的靠椅，习惯性的点开WPS，在这上面写可要比直接在微博上留言看起来舒服许多，还真是奇怪的心理。他收缩脑洞，尽量避免自己犯下愚蠢的错误，那指尖便不由地飞速敲击起键盘。大概意思便是在好友大齐和樱子在蜜月旅行的分歧上，希望她能给点建议。而樱子恰好又十分喜欢薰衣草，希望她能在薰衣草参观地和相关节庆上给点建议。

　　王祯海写完又读了两遍，抬起胳膊撑着后脑勺，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复制粘贴到私信里，点击、发送。在按下发送键的两三秒时间里，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他起身走到跑步机前，定下时间，准备一口气跑上半小时。

　　很久没有过这般原始的悸动和心跳加速的感觉。以往他在跑步过程中都会让大脑放空，在身体的动和心的静之间形成一个平衡点。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他完全跟不上节奏了。

　　那一晚，他空了一年的单身男人住着的公寓里，突然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

　　每天早上到办公室他都会习惯性的点开微博页面，接着一副淡淡的面孔投入工作的忙碌中去。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就更多了点石沉大海的味道，一直到了周六午饭时间，就在他不再抱有任何可能收到消息的幻想时，在那忘记关掉的微博页面里，在电脑桌面右下角的蓝色条框突然闪烁起橘色，那股冲击也仿佛在一瞬间涌入他的心里。果不其然在私信栏里多了一个数字‘1’，王祯海嘴角不自觉得上扬起来，轻轻一敲，一串被赋予了魔力的文字便拼凑成了在王生看来全世界最美好的语言。

　　她把薰衣草的花期和观光范围以及相关景点都详细罗列出来，比如‘在观光园里可以参观精油的提炼过程，也可以在调香师那里调配属于自己的一款香水。哪里能买到品质高又物美价廉的薰衣草制品之类’，甚至哪块种植园更适合赏玩拍照她都写得一清二楚，末了她还祝福了大齐和樱子，提出自己如果能抽出时间愿意当他俩的向导，她说自己总是乐于见证别人的幸福时刻，这让王祯海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真是一个温柔又心细的女人！’，他想着。

　　下班回家的路上，王祯海用语音把整个观光的行程表都发给了好友。戴着蓝牙耳机，车子行驶在三环路上，一首《all of me》余音未了。这首歌可能是王祯海这一年中听到过的最柔情的男声了。对一首歌当下的感觉跟一个人的心境密不可分。当那颗负重的心陷入深深的失去的痛苦中时，这样的旋律往往会使其陷入更深的痛苦中。而于此刻的他而言，这首歌现在带给他的温暖足已让他扬起嘴角，毫无倦意的堵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