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医师》青天收雨

21、圣地亚哥剧院吱嘎作响的舞台

　　“西莉亚，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可怜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西莉亚说不出话来。她的手抖成一团，指节都纠缠在一起，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他猛的抬手，一把把她拉下来。冰冷地吻上她的唇。
　　那一晚的亚瑟·怀特极其粗暴，他从来不这样的。
　　他们彼此相拥，仿佛两个在寒冷冬夜里快要冻死的人，一起坠入幻想中有温暖火把的漩涡。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在那一夜里。她被不断的梦魇所纠缠，一刻也不停歇。她梦到了很多，他们的初见，五年里的相处，充斥着混乱回忆的梦境以不久前他替她挡枪时的画面终结。
　　那时她正在走出一条小巷子，压低帽檐，随即在一声枪声中，被一双从身后伸出的手猛的拉过去，跌进一个怀抱里。
　　几秒钟后，她跪坐在地，回头去看倒在地上的他。
　　针尖麦芒。他们一向如此，如同多年前的那一次密码合作破译上，他们各执己见，谁也不想让步。他总是说她太过认真要强。她也总是冷静推理，指出他计算微不足道的失误。
　　针尖终于太过锋利了些。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刺破了，然后里面流出一些冰冷的东西来。仿佛被阳光烧痛了的残冰。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早就醒了，正倚在床头读着一本书。
　　“早上好。”
　　“早上好。”

　　西莉亚翻身坐起来，弯腰捡起自己的衣服，衣服在昨晚掉到了病房的地上，染上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她穿上衬衫，系上袖扣，低着头开口，“如果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亚瑟，你还会不会救我。”
　　“那一次？”
　　“第一次。”她笑了笑，“还记得吗？五年前我来到莫斯科参加机器局面试，在一条小巷子里，遭遇一群人的殴打。”
　　她抬手扎头发，阳光从半拉着的病房窗帘里洒进来，落满了她抬起来并且微笑着的一张脸。
　　“再来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她问的很平静，于是他也说得很平静。
　　“不会了。”

　　回答的人没有抬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片刻后他动了动手指，翻过了一页书，墨水与牛皮纸混合的味道一瞬间仿佛淡淡的青草香。清淡的香气，令人想起春天刚冒出绿芽的橡树，或者冰雪消融的泥土，那些十分美好的东西。一如他同样淡而轻的声音。“不会了。西莉亚，你走吧。请你离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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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998年，11月3日，一具无名尸体在德三区边境被发现。穿着黑色风衣，死者手里握有一把枪，目击者称，当时她正要对一名德意志第三公民孩童开枪，孩子的哭声引来部分德意志第三公民，并将她控制包围，经过逼问，她对操控机器人屠杀下等公民的事实供认不讳，并称自己就是一系列屠杀事件的真正凶手。
　　后来她便失踪了。直到三日后，被发现躺在边境附近一座瞭望塔的塔下，似乎从高空直直坠落到白雪覆盖的松树下。侧面躺倒在地，精致苍白的脸血肉模糊，淡银色的头发泡在血里，微微睁着一双浅绿色的眼睛。
　　身份很快被查明。死者姓名：伊芙·阿奈，苏联机器局夜莺情报司的前任职员。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大肆屠杀第三公民。令苏联机器局蒙羞。故在死后开除身份，草草下葬。
　　“我感觉失去了一条手臂。”葬礼上她的前任上司伊万·安德烈出席现场，摇头道，“她一向是我的得力助手。”
　　“安德烈上校，你爱上她了吗？”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轻女子身穿黑色长裙，抬了抬下巴，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
　　“贪婪，偏执，虚荣。作为情报人员，她的美貌是相当好用的武器。”安德烈整理袖口，淡淡道，“如果我爱上她，那就是爱上了所有的肮脏。”
　　随后他转身离开葬礼现场。在神父抚摸十字架进行祷告之前。
　　西莉亚目送他离开，教堂的悼念钟声敲响。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黑色丝绸手套在阳光下有微弱的光泽。
　　“伊万·安德烈，出身上等贵族家庭，莫斯科第一学院毕业，加入夜莺情报司，被誉为浑身上下毫无污点的安德烈上校。”
　　她微笑着低声说，“上校，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呢？”

　　今天有一位出身于圣地亚哥剧院的无名歌女死了。这位淡银色头发的法国女郎，有一副夜莺般婉转的歌喉。
　　据说她早年卖唱，窘迫聊生。法国小镇的圣地亚哥剧院里空空荡荡，到处都是战争后的大萧条。灯光昏黄，她坐在幕后的狭小房间里，对着镜子描妆，慵懒而高傲，她总是高抬着下巴，仿佛随时都能和人大吵一架。剧院老板西里乌斯在走廊里叫喊她的名字，并对她怒目而视。“伊芙！你想饿死吗？自从上个礼拜的一等公民代表团前来巡视参观后，我们已经好久没有演出了！”
　　“再等等，我找不到那只口红了。”她拖着长腔答道。上个礼拜的演出？她怎么可能会忘。
　　上个礼拜，大约几十人的第一公民代表团，曾前来二等公民区法国参观游玩。在最后一天的行程中，他们来到了巴黎的圣地亚哥剧院，法兰西曾经最璀璨辉煌的剧院，曾经有无数歌手与舞者在这里奉献他们的一生，使法兰西这个伟大的国度孕育无数艺术明珠。那天剧院里坐了几十个人，伊芙也在舞台上，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站在舞台上，脚下的高跟鞋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怎么可能记不清呢。剧院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多客人来了。在战争后的萧条中，莎士比亚痕迹斑斑的手稿远没有一块发霉坚硬的面包更加珍贵。这家剧院在老板日复一日的愤怒与哀怨中，变得覆满灰尘。

　　最终她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那只口红，清晰温柔的秋叶红色，让人想起秋风中掉落在高塔下的枫叶。
　　歌女匆匆走上舞台，看来真是奇迹，今天还有生意可坐。她站在台上，开始唱歌，台下的观众席十分寂静，西蒙星坐着几个人，有用意本不在听歌的情侣，有赶在被老板轰出去之前瑟缩在后排长椅上睡觉的流浪汉，有色眯眯盯着台上舞者芭蕾舞裙下白细小腿的，还有帽子盖在脸上，忽然大骂或者大哭的女人。在这几个人的衬托下，一位坐着中间一排长椅上的军装青年显得正常了许多，他翘着腿，微微后仰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她，橘黄色的灯光在他深青色的厚檐帽上交织出一种莫名的色泽。
　　伊芙见过他。一个礼拜前的第一公民代表团中，他也在其列。当时他就一直坐在台下，专注听她唱歌，那天唱的是蝴蝶夫人咏叹调。后来他每天都来，并每次给她送来一篮新鲜的白玫瑰。
　　不久他付给了剧院老板一笔钱，带她出来。
　　以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维卡·莫洛斯·捷列金的身份接纳她进入夜莺情报司。
　　美貌也是一种武器，用好了也是锋利的刀刃。毕竟，美貌是这名歌女唯一的，也是最至高无上的容光。

　　葬礼结束后，安德烈回到办公室时，日头中午，阳光明媚，从窗户里洒进来，秋风温和。窗外的白杨树微微摇晃。
　　手下端来一杯黑咖啡，喝过之后，他开始昏昏欲睡。
　　醒来的时候，面前多了一封信。薄薄的信封安静躺在桌子上。
　　“安德烈上校。”
　　“谁？”
　　安德烈抬头，房间内并没有其他人，那个声音似乎从走廊传来，他扭过头去，看到了一个站在窗边的隐隐约约的黑影。
　　“安德烈上校。你有没有收到一封信。”说话声从黑影方向传来。
　　直觉告诉安德烈，此刻他正被一把狙击枪精确瞄准着。
　　“这封信吗？”安德烈用两根手指缓慢夹起信封。
　　“对。”那边似乎笑了笑。“打来看看，上校。”
　　安德烈顿了顿，拆开，抽出信纸，与此同时还有几张照片掉了出来。“这是什么？”
　　他冷静问道，“人类清洗计划，这是什么？”

　　“你的最高长官想要实行的疯狂计划。安德烈上校，只是十分可惜，他恐怕已经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他想要凭一己之力，消灭可怜的三等公民。你想要帮助我们吗？上校，帮助我们阻止他，挽救奄奄一息的苏维埃。”

　　神秘人依旧站在窗边，他的声音极富穿透力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要将安德烈包围。安德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枪。继续翻看着充满莫名其妙文字的信纸，与此同时，一张照片从纸间掉了出来。
　　大概是照片上的画面极具冲击力，他没拿稳。灰白照片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不要轻举妄动，上校。你知道的，我们有十足的把握，也拥有着可以轻易将苏维埃推上绞刑架的把柄。”那个声音叹气。

　　“你可以帮助我们，上校。只要尊敬的安德烈上校愿意施以援手，我们愿意承诺你一件事。”

　　“什么事？”安德烈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所忠诚的苏维埃不会倒塌。”

　　安德烈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那个信封里的秘密太过重大。他毫不怀疑，一但这些密码与指控被揭发，这个帝国将立刻土崩瓦解。
　　建筑物已经从里面烂透了。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的革命党人，德三区数不胜数，蠢蠢欲动的暴动，以及别的莫名黑影的渗透，仿佛正在将一棵苍老橡树树干柱空的虫子。

　　“你将无家可归。我可怜的士兵。”黑影说道。

　　安德烈开枪，爆炸声响起，一阵烟雾散去，走廊里已经廖无人烟。
　　只有窗下的一堆破碎零件，散落在樱桃木地板上。

　　傀儡机器人自爆前，对冥顽不化的安德烈上校流露一声淡漠的叹息，它最后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
　　“如果我告诉你，上校，捷列金先生其实并不具有斯拉夫人血统呢？”

　　傍晚时分，莫斯科东波奥区的实验室遭遇一场粗暴的搜查。夜莺情报司的安德烈上校破门而入，手举枪，目光如同凶狠的隼鹞。然而房屋内空无一人。本该坐在实验室里的孤僻女科学家不知去向。只有阁楼旁的几株雪松安静站立在深黑色被冻硬的泥土里。

　　“报告安德烈上校！”电话那头的下属声音惊恐。
　　“怎么了？”
　　“波兹南废旧实验室发生一场大火。地下档案馆的书籍与照片墙全部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