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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142 无神 ...

  •   宇文无异被肃杀的冷风吹得手指僵硬,一把几十斤重的长戟好似牢牢地贴在手掌之中,指尖已经动弹不得,一招一式都陷入麻木,他来回反击着,将这些游魂贯穿到底,钉在地上划得七零八落,此时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鬼童像一个跳蚤似的高呼道:“小陛下!神像!”

      鬼童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无异却当即心领神会,游龙似的用长戟一通横扫,刃面带起一阵突兀的飓风将游魂掀出丈余,宇文无异凭空开了一条生路,随后不偏不倚地朝中间的圣女神像跑了过去。

      玄镜还在欣赏眼前祭品们自相讨伐的好戏,耐心地守候着这片凌乱的刀光剑影里,生命一个接着一个陨落,三魂六魄渗入阵灵之中,如同落叶归根,只可惜百密一疏,宇文家这个不识相的小皇帝就这么不合群地冲了出来。

      苍鹰在空中久久盘旋,绕着圣女神像的顶端发出短促的呜咽。

      霍离秋瞧见宇文无异朝玄镜袭了过去,陡然心惊,本想抽身前去助他,岂料楚是夜转身便拦住了她的去路,还冲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离秋无奈妥协,她明白,若是这种时候还要去他身边故作正义,恐怕又会给那孩子留下一道解不开的心结,倒不如置之不理,让他自己放手一搏。

      玄镜向来不把名不见经传的人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皇族小子,殊不知宇文无异的蓄势一击在半途转换了方向,砍向了神像的底座。

      如同什么破锣在磬上敲击,发出了连绵不绝的“嗡”的一声,教人头皮发麻。

      宇文无异肩臂受了冲击,短时间内僵直在原地,他低头一瞧,长戟边上的月牙形锋刃竟被底座的石壁震断了一截,无异深感不妙,额上满是冷汗。

      玄镜识破他的意图,蔑笑道:“神像乃是用东原特有的巨石建成,坚不可摧。”

      “这个我比你清楚!”宇文无异怒斥一声,念及自己曾在东郊码头作过几年工,这些破石头都快比自家的大米摸得还清楚,何尝不懂以卵击石的道理?

      他身后的厮杀已经陷入疲软,他眼前却是近在咫尺的北原大地。

      就差一步了……

      宇文无异咬牙振作起来,再度攥紧了手中的长戟,他能倚靠的还有他自己。

      鬼童还撑着他那矮小的身躯在人群中反复高喊,眼看宇文无异陷入瓶颈,鬼童只能暗自在心里对先生祷告,愿先生能千里传音,告诉他如何去做。

      玄镜不愿让人在圣女面前放肆亵渎,瞬间换上一副狰狞的面孔,宇文无异迅疾地躲开了他的攻袭,见招拆招,一时相持不下。无异自然是心存侥幸的,若非玄镜之前与霍离秋一战,又受了南国公主的刺激,落得元气大伤,也决不会虚弱至此。

      玄镜忽然察觉到周遭有什么不对劲,刚一迟疑,眼前莫名出现了漫天飘洒的梨花,还携着一股清幽的芳馨,玄镜心头一颤,像是被人狠狠地拔去了逆鳞,当即挥手击破,很快发现了幻象背后一脸阴鸷的鬼童,斥声道:“找死!”

      无异趁着鬼童前来助阵,心里的笃信又添了三分,朝着圣女神像攻了过去。

      玄镜根本瞧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术法,可鬼童分明是故意为之,专挑人心柔软之处,将他珍重的情愫如戏耍似的玩弄,越发让人忍无可忍。

      “尊主大人,你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

      “尊主大人,你还记得南国公主么?她为你而死,你却无动于衷,真是绝情啊!”

      ……

      “闭嘴!”玄镜越是心烦意乱,眼前的幻象越难识破。

      “尊主大人,你还记得这个吗?”鬼童见玄镜越陷越深,趁机造出了以假乱真的图景,潮涌似的贯入玄镜眼中——当周围一切只剩漆黑的轮廓,唯有一抹白色身影屹立在深不可测的洞口,对他招手,温声唤着“镜儿”。

      是圣陵……他回到圣陵了吗?

      “娘亲,您回来了?是不是血祭成功了?”玄镜朝着那抹白色身影缓步而去,他无比笃定这就是他在圣陵看到的魂灵,一颦一笑,犹胜往昔。

      宇文无异一顿疯狗似的乱砍无非是在石壁上凿出坑坑洼洼一片,他倏然开窍,灵活地踏着神像凸出的部分往上攀去,耳畔尚有寒风呼啸,命悬一线。

      霍离秋在底下看着无异愈攀愈高,不由得揪紧了心,身后的洛绍兮即刻冲着全军大声疾呼道:“撤军!赶紧撤军!”

      叶承泰、鱼阿、莫老七和安将军等人应声而动,带着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从白袍游魂里杀了出来,洛绍兮唯恐将士们杀红了眼,急急忙忙跑去笨拙地敲起了战鼓,楚是夜为了护着这位手无寸铁的大当家,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

      “大伙儿快撤啊!”

      “别打了!快点!往回走!”

      ……

      撤退的命令一传十十传百地遍及整个弑玄大军,场面眨眼间混沌不堪。

      幻象里,玄镜终于看清了圣女的模样,此刻,圣女终于不再像圣陵那次对他百般指责,反倒是双眸含情——唯有这一对目光,使得玄镜深感一切都值得。

      “镜儿,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

      圣女开口的一刹,玄镜感到锁春关的冷风又变强了些。

      足够了?的确足够了,因为您又回到儿子身边了,您终于回来了……

      “娘亲,我做到了,您不会再失望了吧?”玄镜忐忑不安地开口问道,这是他耿耿于怀了二十几年的事,现在他终于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我是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吧?我不是什么部落的灾星,我也不是你向自己不公的命运示威才生出来的吧?可是您当年为什么要离我而去?您知道我在白骨堆里有多害怕么?害怕我就这么死了,害怕从此一事无成,愧为您的希望……

      玄镜正期待着一个阔别二十几年的母子相拥,可就在他伸手触碰圣女的一刻,一切灰飞烟灭了,为什么?

      为什么在圣陵的时候也是这样?圣女将他训斥得体无完肤,又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娘——!”

      玄镜声嘶力竭,眼前的幻象陡然消逝,唯有一个半死半活的童子对他森然一笑。

      与此同时,宇文无异将浑身气力全都灌注在这把残缺不堪的长戟之上,他仰天呼嚎,用长戟亮出洞穿乱世的最后一击,刹那间,长戟在手中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刷”地一声铮然破碎,在神像上留下了一个纵深的窟窿。

      宇文无异还未意识到成与败,脚下的神像当即产生了剧烈的颤动,所有白袍游魂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玄镜脸色遽变,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下来了……

      “假的,都是假的……”玄镜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昧、无知和可笑。

      神像从顶端向四周裂开了无数道裂痕,圣女的仪容顷刻间变得破碎不堪,内部塌陷的轰隆声一圈又一圈地冒了出来,玄镜不管不顾地冲向了神像,任凭乱石滚落,嘴里不断地呼喊着“别离开……别离开……”

      宇文无异腾空一跃,踏着零落的碎石安然落地,与鬼童一起逃离这面目全非的一切。

      锁春关这座屹立良久的神像在一呼一吸间轰然倒塌,仿若天地为之震颤,许多四处奔逃的人都冷不丁地摔在了地上,又惊惶地爬起来继续逃离。

      碎石堆砌成山,在远阔的平地上格外醒目,恐怕多年以后,世上再无人记得这堆残骸在支离破碎前是什么模样,自然也不会记得其间掩埋了什么人。

      “你搞了什么鬼?”无异一边朝外奔逃,一边质问着身旁越发捉摸不透的鬼童。

      鬼童露出无辜的神态,匆忙道:“无非是我家先生在圣陵装神弄鬼了一把,没想到这玄氏尊主不仅是个娘痴,还是个疯子,真没意思,唉……”

      无异没想到这背地里使坏的鬼童还贼喊抓贼地叹了口气,不得不多了个心眼。

      霍离秋看到神像坍塌的一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在众人逃窜的洪流中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披着银色风袍的男人被成百上千的碎石掩埋,很快,她听见耳畔传来悠远的锣声,一声一顿,一声一顿,如死神降临人世。

      盘旋翱翔的苍鹰突然间俯冲而下,一头撞在碎石堆上就此殒命。

      赢了吗?

      结束了吗?

      弑玄大军在锁春关口欢呼雀跃,兴高采烈地奏起了胜利之歌,似乎不再畏惧寒冬。

      宇文无异拖着力竭的身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下意识从怀中摸出那张泛黄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宇文氏族全体子民的姓名,恍惚间,几滴热泪落在纸上,他很快昂扬起来,高呼道:“继续北上!”

      整个弑玄大军应声而起,皆是精神抖擞,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霍离秋愣怔良久,丝毫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她在北上途中四处张望,殷切地盼望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哪怕那个人正在摆弄着什么陷阱等她自投罗网,抑或拦在半途要与她堂堂正正地决斗一番,也比现在这样杳无音讯更好……

      锁春关的震颤波及了不远处的玄虚宫,宫殿内烛台竟夸张地倒了一大片。

      霍简正俯在案上奋笔疾书,他不停地咳嗽着,脸色煞白,体内的经脉更是迅速地枯槁,但他始终不愿停下来,直到心脏“咚”地一声遭受猛击,他蓦地喷出一大口腥咸。

      “武宗霍氏……不肖子孙……”

      霍简悄然嘀咕着,直到他在这八个字后面剜心蚀骨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再将纸卷四四方方地叠好,才算大功告成,他终于可以抬手拭去嘴角的残血。

      天色将暮,霍简站在正殿门口,远处本该有一座巍峨的神像,此刻却不知所踪。

      他无力地向前倒去,身后再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稳稳地扶起,揽在怀中责骂,也再不会有一个人可以耐心地听他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当然,也再不会有人对他食言了。

      你还是死了,骗子,骗子……

      宫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哑奴匆忙赶来,见护法大人倒在门前,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心急如焚地比划着什么,霍简无动于衷,对哑奴平静道:“你不过是受玄氏压榨的奴隶,如今玄氏亡了,你也自由了,带着你的主子一起走吧。”

      哑奴听闻“主子”二字眼前一亮,他知道霍简心意已决,只能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旋即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霍简背后的暮色被遮掩了一半,两个人影出现在正殿门口。

      “你终于来了……”

      霍简没有转过身去看她,只是一心凝视着桌上的纸卷。

      霍离秋见他安然无恙,还能摆出六亲不认的姿态,冷言道:“简护法真是久等了。”

      楚是夜目不转睛地盯着霍简,生怕他又弄出个同归于尽来,然而霍简听得“简护法”三个字,莫名其妙地讥笑几声,随后豁然转身,假意出手,却被霍离秋轻松截下。

      离秋见他还在垂死挣扎,没有一丝悔改之心,斥声道:“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我错了吗!”霍简一声暴喝,很快又呛出了脓血。

      霍离秋怔在原地,所有的怨怒和质疑顷刻间瓦解得彻彻底底。

      “是,你霍离秋赢了,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你是对的,可我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霍简撑着凌乱的呼吸,忿然一掌将案桌劈开。

      砚台滚落在地,墨汁倾洒在地染出一幅天然的泼墨图,纸卷散落在旁,露出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字迹,霍离秋一眼看到卷首醒目的几个大字——武宗堂笔录。

      她赶紧将纸卷捡了起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天谴,不断鞭笞着她的心,霍离秋含泪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走到这一步?”

      霍简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失去了知觉,当即跪倒在地,霍离秋赶紧将他扶住,姐弟二人无言相望,霍简一声苦笑,眼角封住的泪水终是溃堤而出。

      “姐……我真的错了吗?”

      霍简些许哽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茫然地望着他的姐姐。

      霍离秋呼吸一抽,狠狠咬着发颤的牙关,终是笃定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他不过是坚守自己的信念,一路披荆斩棘地走着,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霍家人,纵然有一己私心,可谁又敢说自己从头到尾就光明正大了?

      霍简倚在离秋怀中越发虚弱,他徐徐挪动着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什么,郑重其事地交到离秋手中,难得地恳声道:“替我保管好……”

      霍离秋摊开手一瞧,掌心握着一枚温热的“简”字玉佩。

      “好。”霍离秋泣不成声,勉强地撑出这一个字。

      霍简微微颔首,朝着一旁的楚是夜艰难道:“姐夫……你记得……带着我姐……从侧门离开……玄镜一死……玄虚宫马上就要塌了……”

      楚是夜跪在他身侧,攥住他和离秋的手,决绝地点点头。

      天边的晚霞灼烧了北原的半边天,沉沉的暮色将整个摇摇欲坠的玄虚宫笼罩其中。

      他的目光停滞在遥远的天际,只在离秋耳畔虚声道:“我……想回不归山了……”

      两人握着他冰凉的手,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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