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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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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的早朝已是象征性的形式,不到一刻钟便散了朝,凤惟卿才出皇极殿就被常荣截住,老太监笑容满面地道:“王爷,陛下请您在朝阳殿候驾。”
凤惟卿应了一声,对相约到他府中小聚的两人说了几句,转向朝阳殿而去。
他来到朝阳殿凤羽宸尚未回来,一名小太监奉上茶,他拿起茶杯慢慢啜饮,被桌上摊开的一份奏折吸引了目光,白色纸张隐约可见淡金凤纹,密呈凤帝御览的折子被那人就这样摆着……他无奈叹了一口气,看来有必要重申密折的重要性。
他将折子收进一旁的匣子,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不用看即知是凤羽宸,转过身发现站在身后的人怔怔地望着他,略显迷蒙的眼中隐现一种炽烈的光彩。
隐隐感到他的异样有些不对,凤惟卿搁下手中的东西走上前,“怎么啦?”迎着光亮明显看得出他的脸颊微红,抬手覆上他的额头,并不发热。
眼睫眨了几下,凤羽宸回过神,“没什么,忽然有点头晕。”他不太确定地道。渐渐升起的燥热感让他心神不宁。
凤惟卿搭上他的腕脉,一朵黄花从他衣袖里落下来,散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气味,凤惟卿拾起看了看,语音稍沉,“这花怎会在你身上?”
凤羽宸想了想,“方才路过御花园遇到苏芳凝,失手弄翻了她的花篮,可能是掉进来的。”愈来愈强烈的燥热使他头脑昏沉,深呼吸几次努力保持清醒,问:“这花有什么问题?”
凤惟卿微微蹙眉。花倒是没问题,只是加入了“春日醉”,苏芳凝未免太心急了,她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啊……心念转动间,惊觉已被凤羽宸圈入怀中,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一时乱了心神。
不由自主地随着心意将他揽进怀里,澄静瞳眸中映着自己的身影,凤羽宸情难自制,轻吻上淡色唇瓣,略为生涩的辗转流连,脸上尽是单纯的喜悦,全不似被药物迷惑。
凤惟卿侧脸避开,试着向后退,圈着他的手臂一紧,凤羽宸顺势贴着他的脸颊轻轻磨蹭,微凉的温度沁入肌肤,他舒服地眯起眼,像撒娇的猫咪。
苦笑一下,凤惟卿扬手拂过他的睡穴,打开窗,抱起他掠出去。
冰凉的水驱散了一些体内的燥热,凤羽宸神智稍清,心底的阴影浮起,挣扎着抓住凤惟卿不放。
制住穴道血脉运行不畅不利于药性消散,凤惟卿只好按着他安抚道:“忍耐一下,一会便好。”大概没人能想到平日里沉敛自持的凤帝竟会畏水。其实不非得用寒汐潭水,“春日醉”药效温和,纾解一次即可,但是,终究不愿召人给他侍寝。
无声轻叹,不防凤羽宸猛力一拉,潭边湿滑立足不稳,他被拽着手臂无法使轻功掠开,只得任自己落入水中。
凤羽宸扑上来手足并用抱住他,反而安静下来,垂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秀雅容颜,唇角扬起,“惟卿,我喜欢你。”像是怕他不信,敛起笑容,认真地道:“真的。”
心弦轻颤,震惊之下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惑于光彩熠熠的眼眸里清晰的影像。冰寒彻骨的潭水浸透衣衫,呼吸间缕缕温热气息拂面,凤惟卿眉眼一弯,绽出一抹欣然的笑容。
凤羽宸看得痴了,那人向来是轻轻淡淡的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的笑脸。
炽热的眼神看得凤惟卿颇不自在,将他的脸转到一边,伸手回抱提防他再挣扎。凤羽宸并不反抗,顺从地伏在他身上,良久才动了一下,抬起头,“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了?”恢复清明的眸光对上凤惟卿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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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苏太后重重放下茶杯,抬眸直视垂首而立的女子,“你怎可做出这种事,倘若伤损了陛下的身体,这罪责你担得起么。”因察觉苏芳凝心神不定,追问之下不料她竟如此肆意妄为。
“‘春日醉’是宫中常用之物,自是万无一失,若非太后忽然传召,凝儿已然……”苏芳凝微扬起脸,接触到苏太后端肃的目光时复又敛眸,不敢再说下去。
苏太后语音骤冷,“用药迷惑陛下,若被外人得知苏氏一门颜面何存,你还有什么资格居六宫之首。”
见苏太后动了气,苏芳凝一慌,屈膝跪下,“凝儿倾慕陛下已久,一时糊涂,太后息怒。”
“真是被宠得不像样了。”苏太后叹了一口气,神色稍缓,“哀家知晓你的心意,日后自有安排,你只需谨言慎行即可,莫再多事,明白么。”
领会苏太后意义深远的话语,苏芳凝低下头,“是。”
苏太后扬手让她起身,“你先下去吧。”
苏芳凝离去后,永宁宫执事太监嵇曜轻步入殿,苏太后合眸靠着椅背,似不经意地问:“朝阳殿有什么动静啊?”
嵇曜躬身道:“仅有太医院徐钰进出。”
“陛下身体不适么?”
“只说是为静王爷诊脉,尚未知详情。”
***
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拥被倚在床上的凤惟卿,又一次搭上他的手腕,指底传来的搏动依然极为缓慢,凤羽宸怀疑地问:“你真的没用武功吗?”
凤惟卿轻笑一下,“我若是用武功还会被你拉下水么。”握了一下他的手,“不用担心,徐太医不是说了因受寒才引发旧疾么,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虽知确是如此,凤羽宸仍难以安心,毕竟又是他连累那人。他闷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怕水,怎不唤人帮忙呢。”
“被人看到你狼狈的样子成何体统。”凤惟卿半开玩笑,暗自庆幸还好没有让人在一旁侍候,他的胡言乱语传出去不免又是一番风波。他顿了一下,又道:“时隔多年,我以为你已不再怕水了。”
想不到“凤羽宸”和他竟然同样怕水,他们的巧合着实不可思议,事到如今,他已不知怎样开口说出实情。
凤羽宸怔了一会,才问:“我方才有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记忆中有一段迷迷糊糊像是喝醉酒,记不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没有。”凤惟卿低头喝茶,羽睫低垂掩住眼中的情绪。
真的没有么……凤羽宸莫名地感觉他淡然如昔的神情似乎隐藏了什么,盯着他研究了半晌,看不出任何痕迹,反而引得他奇怪的一瞥,尴尬地笑笑,扯开话题,“司玄映不是说我的血脉可以化解毒性吗?”
“‘春日醉’不算毒,只是含有催情成分的香料。”凤惟卿道。
这个世界的毒啦药啦真是五花八门,有些像武侠小说里面的东西。凤羽宸饶有兴趣,正想让他多说一些,常荣走进来,“陛下,梅林的布置……”
这才发觉折腾了半天已近正午,凤羽宸道:“撤了吧,午膳仍在这里。”
常荣应声下去传膳,凤羽宸懊恼地道:“本想和你一起饮酒赏梅,没想到弄成这样。”
“初一至十五停朝半个月,有很多时间。”凤惟卿微笑着道。
凤羽宸欣然点头,“等你身体好了。”
午膳过后,凤惟卿忽然发起烧,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喝了药也没多大作用,凤羽宸不放心地道:“还是让司玄映来看看吧。”鉴于徐太医前几次的表现,他总觉得这个人不太可靠。
凤惟卿想了想,“没那么严重,不要扰他过年了。”他明白凤羽宸的想法,道:“徐钰身为太医院之首,自是医术最好的一人,不过有些事不是他能管得了。”
忌于隐秘的权势争斗所以知而不言么。凤羽宸恍然大悟,感叹宫廷中的诡谲终非他所能理解。
凤惟卿渐渐睡熟,醒来时殿内已掌起灯,意外地看到凤羽宸仍坐在床边。“你怎未去元旦宫宴?”除夕夜宫中例行宴会,君臣同乐,直至新年来临,这个时候他应在辰仪殿才对。
“我待了一会就交给几位王叔主持了。”看到凤惟卿想要坐起来,凤羽宸忙起身扶他,“已经不太烧了,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晕眩倦怠感减轻许多,凤惟卿披衣下床,“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我唤人传膳。”凤羽宸正要让守在外间的常荣进来,凤惟卿制止住他,“不用了,我不饿。”
他走到窗前,启窗,凤羽宸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将他拉到避风处,“你才退烧怎能吹冷风!”
凤惟卿在他不容商量的眼神中省略了若干词句,只道:“仪庆楼放烟花迎新年。”轻缓的语气却是心意不变。
无论什么事都淡然处之的人竟对烟花这般执着,凤羽宸又好笑又无奈,只有依他,打开对着床的一扇窗,“我们躺在床上看。”
微风中丝竹乐声轻传,没有其它建筑遮挡的夜空视野开阔,绚丽多姿的烟花竞相绽开,凤羽宸不觉有什么特别,大型新奇的烟花汇演屡见不鲜,倒是身边的人更是好看。
长睫渐垂,似又入眠,明明灭灭的光彩映得如玉的宁静容颜多了几分诱惑,凤羽宸心中一动,轻轻地将凤惟卿连人带被拥入怀中。
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凤惟卿终是不忍推拒。反正过些日子即成定局,就放纵一次吧。却不知凤羽宸想的是——希望这一刻可以延续一生,每年除夕夜都和他一起看烟花。
最大的一枚烟花是淡淡的紫色,仿佛笼罩天地的神秘,光华散尽,子时过半,已是新的一年。
***
深夜,更鼓三响。
朱雀大街华灯如昼,一行人簇拥着一乘官轿缓缓前行,转过弯,忽见前方道路正中突兀地站着一个人,银色衣衫随风飘拂。
官轿行近,银衣人犹如未觉,静立原地不避不闪,侍从大声喝斥无效,便有人上前驱赶,却在接近银衣人几步距离时被一种无形的阻力挡住,再不能踏出半步。
呼喝声惊动了轿中合眸假寐的梁昀睿,他出声问道:“什么事?”
随侍轿旁的一名护卫禀道:“大人,有一人挡道寻衅。”虽说朱雀大街道路宽阔,足够他们从旁边通过,可是哪有当朝一品官员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面前绕行的道理,这人无故挡路,分明是不怀好意。
轿帘掀起,宴会间的几分醉意消散于清寒夜风中,梁昀睿凝眸打量前面的人,虽仅见一个背影,仍看得出这人卓尔不凡。
梁昀睿疑惑不明,他下轿向前几步,沉声问:“阁下拦轿是为何意?”
“杀你。”冷冷的两个字传入耳中,银衣人蓦地转身,众人仅来得及看到一副银色面具,随即感到心口一凉,武功稍好的几人失去意识之前尚能看着薄如蝉翼的剑刃从自己身体中抽离……
银影如流星一闪即逝,隐没于无边的深黑夜色,仅余仆倒一地的尸身,半空中一朵白梅飘落到犹未瞑目的梁昀睿身边,被漫开的鲜血渐渐染红。
天色微明,一扇朱漆大门打开,一名老仆打着哈欠走出来,眼前的情景让他哽住一口气发不出声,好一会才跌坐在地,颤声高呼,“出人命啦!”
***
清晨,殿门徐徐开启,湿冷空气迎面而来,凤惟卿抬首远眺阴霾的天空,“又要下雪了么,今年怎么这般多雪?”
凤羽宸诧然问道:“过去不是这样吗?”他本以为凤京的冬天就是如此。
“往年没有这么多雪。”凤惟卿想了一下,“或许从前有过,这要问钦天监了。”说话间瞥见一人急行而来,便不再多言。
凌云入殿先施一礼,然后才道:“昨夜太傅梁昀睿遇刺身亡。”
凤羽宸一惊,实在难以相信不久之前尚在宴会中谈笑风生的人竟已被害,他望向凤惟卿,那人眸中同样有着不可置信,仍苍白的容色更淡了几分。
数月来得梁昀睿悉心教授治国之道,凤羽宸将他视作师长,这时不免难过,想来凤惟卿和他多年师生之情,伤痛更甚。悄悄伸过手去和他相握,感到轻轻地一下回握才放下心。
凤惟卿不着痕迹地放开手,“陛下先往永宁宫向太后拜贺新年吧,臣稍后再去。”
凤羽宸知他是要去调查梁昀睿之死,点点头,掂着他的身体,“你小心些……”却说不清是要他小心什么,似觉心底有种隐隐的不安,无法言喻。
凤惟卿勉强勾起一丝笑意让他安心,藉着低首告退的姿势,“一线传音”道:“今日不要再去别处,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觉得非同寻常,可近于直觉的预感无从说起,唯有寄望凤羽宸的信任再视情形应变。
凤羽宸暗急他不顾心率才稳定下来又用“一线传音”,却不便阻止,直到两人远去,方自逸出一声轻叹。若是那人未被禁制武功多好,本应无所束缚的凤凰,偏被生生折了羽翼。
***
天光暗淡,朔风冷冽。平日里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这时寂静无人,率先得到消息赶来的京兆尹已传令禁行,空荡荡的街道两旁禁军林立,十几具横倒竖卧的尸体突显诡异可怖。
靖安侯的脸色阴沉得比天气犹有过之,年初一大清早府外躺着一堆死人,无论涵养多好的人恐怕都不可能仍保持笑容。侯府看门老仆单安躬身立于道旁回答着京兆尹的问话,他并未看到什么,根本说不出所以然,仅是翻来覆去念叨着“造孽、流年不利”,犹自惊魂未定。
凌云仔细检查过死者胸前的创伤,直起身望向凤惟卿,“十四人俱是一剑毙命,剑刃窄薄,刺入心口三寸三分,位置分毫不差,风影的招牌手法。”
凤惟卿同样看得清楚,不意外这个结论。他俯身覆上梁昀睿未阖的眼睑,微微合眸,隐去心中的哀痛。昔年渊澜殿中的谆谆教诲如在眼前,而今虽已不复当初无瑕的师生情谊,他却从不曾忘怀。
凌云望着他淡白的脸容,轻问:“惟卿,你不舒服吗?”
“不要紧。”凤惟卿睁眸转身,如水目光静澈如昔。
猜到他多半是强撑,可亦知他绝不肯先回去休息,凌云只好继续方才的话题,“风影这番出手会不会和前几次是同一人主使?”
“必然脱不了干系。”凤惟卿稍作停顿,靖安侯踱过来接道:“先行刺陛下,再暗杀朝臣,竟是要谋反么?”
这亦是凌云心里所思,不过靖安侯词语奇怪,直视凤惟卿的眼神隐含深意,看来倒有点像质问,凌云错愕间,凤惟卿已开口,“本王自会查个明白。”迎向靖安侯的眸光闪现一抹幽冷。
靖安侯“呵呵”一笑,“这京城的安危可就全依赖王爷了。”并无笑意的神情使得这笑声显出些许莫名的意义。
“王爷,微臣这就传令封锁城门严加盘查可疑之人。”结束讯问的京兆尹近前插言,打破了这种怪异的气氛。
风影的武功仅凭京兆尹属下怕是奈何不得他。凤惟卿吩咐凌云调秘营人手协助,随后向靖安侯道:“本王尚需前往太傅府上查问,不多扰了。”
靖安侯拱手为礼,“恭送王爷。”
顷刻间,侯府前的禁军撤得干干净净,移走尸体的地面上几摊不大的血迹凝成暗色,靖安侯伫立原地未动,侯府管家走出来,“老爷,天寒风大,回府吧。”
静默片刻,靖安侯道:“备轿进宫。”笼于袖中的右手摊开,掌心一朵染血的白梅在风中颤动。
极目远望,阴云密布酝酿着一场风雪。他一字字低语,“凤惟卿,我看你能伪装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