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尽欢》白衣游子

6、陆

　　微雨阁果然不愧为修真界首富，待客的卧房也比那镇上最好的客栈都要华美几分，南尽欢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欣慰得简直想回到过去夸当初那个结交燕惊鸿的自己几句。
　　他刚要推门进屋，就见到叶行止站在他对面的房门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南尽欢有些奇怪，自他们两人第二次相见以来，叶行止还从没有主动搭话过。
　　叶行止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开门回屋。
　　南尽欢眉尖一挑，懒散地靠在墙边开口：“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快相信了燕阁主的话，并且留了下来？”
　　燕惊鸿的话可以信七分，毕竟储物囊里的白泽目总不会作假，可这还不至于让南尽欢完全信任于他，甚至还欣然答应了住下来，毕竟，这微雨阁里还有个苏戊。
　　倘若没有主人的默许，苏戊一介区区金丹初期的下人，哪里敢干威胁元婴修士的事。
　　除非，燕惊鸿对他有所隐瞒。
　　叶行止门关到一半，停住了，显然是在等他下文。
　　南尽欢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五年过去了，这小孩又倔又别扭的性格还是没改，他顿时起了些捉弄的心思，笑嘻嘻地开口：“……你求我呀？”
　　回应他的是叶行止“嘭”地关上门的声音，很响，里头的恼怒简直快满溢出来了。
　　南尽欢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没意思，转身也回了房，靠在窗边望着院里的满庭月色出神。
　　他当然不至于那么蠢，能在心怀不轨之人的住处没心没肺地住下。他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燕惊鸿明显就是不想放他们走的样子。
　　从不怀好意出身苏家的苏戊，到门外看似守卫实则伺机待命的几位修士，再到被拦住的叶行止，明摆着就是要强迫他们留下。
　　虽说对南尽欢来说，区区一个微雨阁还不至于拦得住他，但叶行止就不一定了。
　　更何况，他背后是整个望雪门，是否要和微雨阁这样的势力交恶，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不过南尽欢也是不大担心燕惊鸿会做什么伤害他的事的，且不说望雪门主这个身份在这儿摆着，单是元婴修士这个阶级，他燕惊鸿想下手也得掂量几分。
　　既然他们想把自己留在这儿，那且住着，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遗忘的东西太多了，只能棋出险招，化被动为主动，来获取他想知道的消息。
　　就是好像有些对不起叶行止。
　　微雨阁的选址相当巧妙，每当有月亮的夜晚，银白的清冷光辉便洋洋洒洒落了满阁，仿佛铺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遥望去竟有些月宫仙境的味道。
　　半晌，南尽欢似是喃喃般轻声道：“月色不错，是吗？”
　　他身后的空气如水纹般波动了一瞬，白发的青年从黑暗中剥离出来，无声无息。
　　南尽欢知道他在，并不是依靠什么元婴修士强大的感知力，事实上他也完全感知不到这青年的气息，但他就是知道，那个人在这里。
　　这是来自心脏深处的感应，镌刻进灵魂里的悸动。
　　他转过身斜倚在窗台边，抬眼望向站在那里的青年，无声的黑暗将他包裹，严严实实地隔绝了所有的光明。
　　他对视上青年浅色的眼睛。
　　“……怎么不站到有光的地方来？”
　　南尽欢刻意忽略掉心中几乎要将他吞噬般的痛苦，淡淡地问道。
　　他其实有很多想问青年的话，想问他到底是谁，想问他是不是那个屠了扶风城的魔修，想问他是不是知道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想问他，是不是他的故人。
　　但他最后看见了青年的眼睛，那深渊般的眸子藏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却满满的都是南尽欢。
　　他生在黑暗里，眼中却盛满了光。
　　心口突兀地涌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化开一般的痛楚，于是一肚子的问题都被南尽欢吞了下去，最后百转千回，只干巴巴地挤出了这么一句。
　　青年眉间似是有些许松动，什么也没有说，那仿佛能噬人心魂的深邃眼眸却骤然间柔和下来，像是温柔地翻出了肚皮的犬类，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然后谁也没有说话，屋内静立的两人却对彼此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所传达的东西都心知肚明。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怕也不过如此。
　　窗外的响动最终打破了这默契的沉静，南尽欢如梦方醒地眨眨眼，再看向那个黑暗的角落时却没了青年的身影。
　　他压下心头莫名的失落，眯了眼探身向窗外看去，影影绰绰的黑雾环绕在庭院中央，他屏息凝神，神识悄无声息地延伸，却在下一刻被一股更诡异更强大的气息死死压制。
　　南尽欢心下一惊，已经许久没有人能在气息上这样压制他了，看来情况有些棘手。南尽欢微皱了眉，身形迅疾如风，眨眼间便抽了剑，足尖一点倾身跃出窗外，朝着杀气最重处率先出手！
　　在实力未知的情况之下，只有先发制人，才有可能占据上风。
　　南尽欢深谙这个道理，藏器已经很久没有和实力相当的敌人战斗过了，此刻似乎也有些兴奋起来，剑身微颤，在铺满月色的庭院里明光交叠，短短几息之间便过了数十招，剑刃与黑雾的相接之处传来阵阵金戈相击声，自剑身反来的力度令南尽欢微蹙了眉，对方的力道竟与他不相上下！
　　这怕将是一场苦战了。
　　南尽欢有意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将他自树影斑驳的昏暗处引出，松腕侧身避过袭来的攻击，翻身出了庭院，那团来路不明的黑雾紧随其后，凝成的锋刃破空而来！
　　“大晚上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雪银剑光自那团黑雾上方当头劈下，刹那之间四周环绕起森冷清风，漫散开来的剑意带着迫人的压力。
　　叶行止应该是听到了打斗声追出来的，脸上余怒未消，解了缥带的黑发被风拂开，披了件宽大的外袍赤足立在院墙上，提着剑杀气腾腾。
　　多了一个人的助力，饶是那团黑雾也不能掉以轻心了，孤鸿落下的同时黑雾尽数溃散，瞬息之间又在别处逐渐凝聚，叶行止全力对付那黑雾的间隙南尽欢抽身凝神望去，元婴期的修为令他目力可及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看见一条条细若蛛丝的灵力丝线从院落里飞出，穿针引线般飞速修补摇摇欲散的混沌雾气，南尽欢眉间一凛，转身踮足顺着那灵力丝线疾驰而去，出手迅疾如电，刹那间便切断了灵力的链接，掌中运起灵压向着四散的灵力仓皇逃窜回去的方向击出一掌！
　　轰鸣声起，碎石四溅，半座假山轰然倒塌，庭院里传出一声惊呼，燕惊鸿领着一众侍卫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南尽欢立在尘土飞扬的碎石瓦砾间的场景。
　　燕惊鸿皱了眉开口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南尽欢负手而立，在亮起的灯火中转过身来，忽明忽暗的火光和着月色勾出他形状姣好的下颚，额前发帘垂落的阴影中他神色不明地答非所问道：“令弟近些日子还好吧？”
　　他方才打出那一掌时分明感知到那假山背后有人，只是燕惊鸿带人一来打了个岔，再去追寻时便什么都没有了，时机这么巧，他想不起疑都不行。
　　提到弟弟，燕惊鸿神色柔和了几分：“家弟身子虚，不便见客，不过听说你来，小影还是很开心的。”
　　南尽欢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顿了顿，把刚刚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隐去了他发现有人用灵力操控的那段。
　　敌暗我明，他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
　　燕惊鸿瞪圆了一双桃花眼：“那定是我今日与南兄说的劫匪！南兄可有受伤？”
　　南尽欢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暗自皱了眉，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摇了摇头。
　　燕惊鸿松了口气，展扇掩面垂眸，言语中是满满的自责之意：“小影想着与南兄许久未见，让我留你住下，却没想反而连累南兄了，是燕某的疏忽，抱歉。”
　　南尽欢扫了眼塌掉的半座假山，淡淡道：“无碍，这人身上的气息不似寻常修士，怕是从鬼界出来的。”交手的时候他便仔细感知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息，和叶行止今天遇到的应该同样来自鬼界。
　　只是，过招时对方的招式却令他莫名有些熟悉。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叶行止，却看见他孤立在那黑雾消散的地方出神，眉峰投下来的阴影遮掩了他眼中的情绪，神色不明。
　　“鬼界？”燕惊鸿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对方皱着眉，尔后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莫非与扶风城鬼域的异动有关？”
　　南尽欢不奇怪对方会知道这事，毕竟扶风城鬼域有变这么大的事，燕惊鸿作为微雨阁阁主，要是没得到消息实在说不过去。
　　他点点头：“有很大的可能，不过这人不像是来杀人的，倒像只是来试探我功力深浅的。”
　　即使出手分明带着杀意，但不知为什么，南尽欢就是觉得对方一招一式间有所保留。
　　不对劲，南尽欢皱了眉，他怎么会对素未谋面者的实力这么清楚？简直像是……
　　像是曾与这人，拼上生死，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一般。
　　燕惊鸿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理变化，抱手行了一礼：“此处不宜再住，烦请南兄叫上小叶公子请随我来，我再给你们安排住处。”
　　南尽欢不介意地摆摆手：“不必麻烦了，把这边打扫一下便好，那人今晚大约也不会再来了，就住这儿吧。”
　　燕惊鸿一一吩咐下去，便作揖告辞：“南兄若是有事，在房内唤一声便好，燕某先行告退。”
　　南尽欢颔首示意，若有所思的瞥了眼打扫着满地碎石的下人们，却在那群人中发现了肩上缠着绷带低着头打扫的苏戊，微皱了眉。
　　他是怀疑过苏戊，但苏戊既然是出身苏家的阵修，应该做不到凝灵力成线，更不必说操控鬼界傀儡了。
　　他转头看去，见叶行止还站在那发愣，便开玩笑道：“叶小公子，丢魂啦？”
　　叶行止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他，只是回神看了南尽欢一眼，神色晦暗，绷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
　　南尽欢愣了愣，叶行止的神情像是在……憋着不哭？
　　他打了个激灵，看错了吧，怎么可能，那么骄傲的叶小公子，谁能让他哭啊，他让别人哭还差不多。
　　他晃了晃脑袋，转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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