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尽欢》白衣游子

3、叁

　　南尽欢掂了掂从严尽野那拿来的梨子，盯着那水润饱满的嫩黄梨皮若有所思。
　　严尽野的爱好之一是种些灵植，当初住到鸣鹤居的时候他便自己辟了一块灵田专于种植。因此鸣鹤居用来招待客人的果品，基本都出自严尽野之手，而他这位师弟的种植能力也确实一等一的厉害，经他种出来的梨子，个头大而饱满，汁多肉脆，味甜而不腻。
　　南尽欢记得平常总跟着他的那小孩爱吃梨，因此顺手给他拿了一个。
　　他没有立刻回闻雪楼，转头先去了岁寒的居所。作为外门弟子岁寒本该和其他杂役同住，但为了来往方便，且刚好望雪楼旁边就有一座空的茅草屋，虽已空置许久以致落了灰，但收拾收拾也还能住人，严尽野便安排他住在了那里。
　　南尽欢敲开了岁寒屋子的门，把从严尽野那顺来的梨子递给他。尚未及冠的少年有些受宠若惊，按规矩来说，他们这些外门的弟子是吃不上内门才能享用的灵植灵果的，更遑论是严师叔亲手种的灵果，而南门主竟然还能顾及到他。岁寒向来是个记好不记仇的人，知道这是南门主特意给他拿的时候，顿时感激涕零，就差没直接在门主大人面前跪下谢恩了。
　　南尽欢笑着摆了摆手，眼角余光瞥见桌上还飘着茶香的白瓷杯和一旁明显已经拆封了的茶饼，挑了挑眉。
　　他记得，岁寒不喜苦味，一直是喝不惯茶的，放在桌上的茶叶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自然不可能是岁寒喝的。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转身回了闻雪楼，从储物囊里掏出块石头，指尖抚过光滑石面上繁复的铭文，眯了眯眼。
　　严尽野有事瞒着他，这很明显。
　　从他出关后严尽野有意无意地以各项事务为由阻止他下山，到不让南尽欢和以往的熟人做过多接触，包括那个自他出关以来便安排在他身边照顾他的杂役，虽然还只有十几岁的小孩或许没意识到，但无疑，岁寒是用来牵制南尽欢的眼线。
　　还有叶行止言行中隐隐的敌意，清风派和望雪门目前的关系……
　　南尽欢揉了揉眉心，整个人都陷进了软椅里，只觉得有些身心俱疲。
　　五年，不长不短，却将他所熟悉的一切改变得彻彻底底，连同模糊在记忆里的过往也再没有什么可以追寻，甚至想睹物思人也做不到了。
　　南尽欢少见地有些茫然，只觉得不该是这样，但又该是什么样呢？他想不起来。
　　他脸上的茫然只出现了一瞬，随即便被他垂下的眼睫敛入了眸底。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消极性子，意识到不对后不会任由事态继续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下去，他只能自己去寻找真相。
　　南尽欢眯了眯眼，往手上的留影石里注入了一丝灵力，石上铭文浅光流转，如同铺开的长卷般，鸣鹤居内的景象展现在他面前。
　　他先前去鸣鹤居的时候便悄悄放了块留影石，直到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严尽野挥手遣退守在门外的弟子，又设下禁制以防他人的神识探查。缜密布置好这些后才回身入屋。
　　叶行止一直冷淡地看着他做这些，抿了口茶，抬眼瞥见严尽野回来坐下后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垂眸盯着浅绿茶汤上漂浮的茶叶，看着它们在温热的水中舒展，下沉，淡淡道：“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严尽野倒茶的动作一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放下了茶壶。
　　这便是默认了。
　　叶行止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这算什么？到头来那个人活的最轻松，什么也不必背负，什么也不记得，前尘过往皆化作过眼云烟，一切因他而起的，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了。
　　似乎是看出了叶行止含着隐隐怒意的眼神，严尽野沉了眉道：“他失忆是那孩子干的。”
　　叶行止怔了片刻才想起当初那个喜欢跟在南尽欢身边，有一双讨喜的黑眸的孩子。
　　两人间的气氛顿时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他们都很清楚那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一人扛下了所有，隔绝了一切的中伤、谩骂，他以自己为屏障，把南尽欢护在中心，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保护他最重视的那个人。
　　“直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叶行止终还是转移了话题，没有再以质问的态度面对严尽野，周身凌厉的气势也缓和了些许。
　　严尽野也不废话，直言道：“扶风城的鬼域阵法最近有些异常，我先前派去探查的弟子都没了音信，不知所踪，事出诡异，我想拜托你前去处理。”
　　叶行止微蹙了眉。
　　五百年前四方神兽.交替陨落，鬼界大军乘机冲破四方结界，进军人界，扰乱人界秩序，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当时唯一的化神期修士，也是望雪门的门派始祖云墨安，一人于望雪峰迎战鬼界帝尊，将其镇压于望雪峰下。鬼界不少人早已觊觎帝尊之位许久，此时失了君主，各方势力迅速四分五裂，都忙着内斗去了，也就没什么余裕再来攻打人界，只得退兵。自此云墨安坐镇望雪峰，开创望雪门。而当时的苏家家主苏慕礼是一名渡劫期的阵修，修补破裂的四处结界缺口后，残留人界的亡魂厉鬼依旧兴风作浪，苏慕礼便将它们悉数封印，被困的厉鬼既出不去，又不肯入轮回，愈发怨气冲天，由此封印所在之处便形成了鬼域。
　　而扶风城所在的鬼域与其他鬼域不同，虽是人为后天形成，却是最凶险的一处，恶鬼横行，怨气冲天，从没有活物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直到三年前清虚真人云墨安以一己之力倾力镇压，这才将厉鬼尽数困于城内，按理说化神期修士的阵法不会这么快出问题才对，如此看来，只怕是有心人在鬼域的禁制上动了手脚。
　　扶风城虽不属于望雪门的地界，但鬼域的禁制当初是云墨安所设，加之如今苏家没落，因此每年望雪门还是会尽职尽责地派遣弟子去查探禁制情况，为的就是防止禁制松动鬼界生物入侵人界扰乱秩序，而现在扶风城这处最凶险的鬼域出了问题，望雪门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奈何这次情况有些严重，望雪门一连派出的十多名精英弟子都杳无音信，按理本该是南尽欢或者严尽野这样的长辈出面解决，然而五年前扶风城事件和南尽欢也有牵连，而如今正值门主之位交接初期，严尽野和门内诸位长老也忙的抽不开身，正头疼着，便只好拜托这些年来一直待在望雪门的叶行止帮忙。
　　扶风城……
　　叶行止敛去眸底复杂的眼神，最终点头答应了下来。

　　南尽欢探查留影石留下的景象时晚了一步，只听到他们谈话的后半段。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上的留影石，默念了一遍扶风城这个名字，只觉心头突兀地翻涌起莫名情绪，沉甸甸的，竟似有千斤之重，如洪流般的悲恸猛然充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神识恍惚间似有人抬手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压低的声音里是竭力隐忍着痛苦的温柔：
　　“闭上眼睛……不要看，欢哥哥……没事了，没事了……”
　　血腥、肃杀、冰冷与死气环绕在身边久久不散，仿佛置身于修罗地狱，哀嚎与悲鸣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的意识在一片猩红中浮浮沉沉，将要没入永恒的深渊。
　　唯有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那个人，温度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哈、噗咳、咳！”
　　南尽欢拼尽全力挣脱那令人窒息的梦魇，竟似刚和人打过一场般大汗淋漓，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那梦魇太过真实，令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宁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怔愣了许久，心头还有些钝钝的痛，却不及方才的万分之一，他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汗湿透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难受。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转身去了浴池，温热的水浸泡全身的同时终于令他几乎要僵住的四肢开始渐渐回暖。
　　南尽欢靠在浴池边上闭眼小憩，任由乌黑的长发泼墨般地漂在水面上，分出丝意识陷入沉思。
　　扶风城在他记忆里是由苏家掌控的地方，他依稀记得十来年前他受苏家家主之托前去扶风城助力过苏家解决一些事件，那时候的扶风城相当繁荣，闾阎扑地软红香土，普通人与修士并处，大街上的人总是熙熙攘攘，闹市灯火亮到丑时未歇。
　　那样一座繁华的城镇，如今却成了寸草不生的鬼域，应该是这十年间的事情。修补阵法的事交给叶行止而不愿意告诉南尽欢，看来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和他有所牵连。
　　他的脑海里猛然间冒出个可怕的猜测，南尽欢不敢再多想，连查探阵法的事为何要拜托叶行止这个外人也无暇多管，烦躁地沉入水里，只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洗干净冲走。

　　翌日清晨。
　　初春薄雪尚未融尽，晨间的风还带着暮冬未曾散去的寒意，严尽野披着大氅立于望雪峰山门清扫干净的三千长阶前，垂眼看着叶行止翻身上马，最终在他临出发前开口道：“你此去且多加小心，扶风城鬼域凶险的很。”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扶风城聚集的冤魂厉鬼最多，寻常修士根本无法承受其内压抑许久的鬼气，纵是叶行止也不能大意，稍有不慎便会被万鬼吞噬，魂飞魄散，凶险异常。
　　“啰啰嗦嗦，你当我这几年来的苦修奋进都是假的么？”
　　叶行止今日换了身宝蓝色的窄袖胡服，如瀑的墨发被以素色缥带高高束起，活脱脱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郎。他微一仰首神色倨傲的样子，还依稀可见几分当年清风派那个锦衣玉食的叶家公子骄纵张扬的影子。
　　世事变迁，何其无情，如今的他们都变了个模样，再回不去当年恣意无忧的少年时光。
　　严尽野沉默片刻，颔首算作告别，凝目望着少年策马远去的身影良久，终是挥袖转身离去。

　　嗒嗒的马蹄声在幽深的山谷间回响，踩过积雪断枝入耳簌簌声响，叶行止疾驰在偏僻林间，咬紧了牙关，一手扯住缰绳另手拔出腰间孤鸿剑，马蹄扭转的同时凭借惯性朝着黑雾袭来的方向狠狠劈砍过去！
　　那团诡异的黑雾挨上凛冽剑光的那一刻便消散无形，却在叶行止停下的瞬间自周边窜出更多的黑雾！
　　“啧。”
　　叶行止额上已渗出了汗，这些黑雾来的诡异突兀，且接二连三连绵不绝，加之这些东西还会吞噬修士灵力，普通的灵符攻击反而会助长它们变得更难以对付，因此纵使是叶行止抵抗起来也有些吃力。
　　既然无法用灵力，那便以剑来战。
　　叶行止飞身下马，凝气聚神，踏步揽剑挽了个起步式，手中孤鸿嗡鸣，剑身震颤引清风环绕，他立剑蓄势，御气附于剑锋，原本柔和缠绵的风在无形之中便带上了凛冽的杀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些黑雾察觉到森然的清风剑意也不敢贸然上前，停在原地犹豫地聚合在一起，在试探地伸出一丝黑雾被迅速搅碎后便更加谨慎，瑟缩在原地不肯乱动。
　　叶行止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孤鸿脱手落地当啷声响，悄无声息的压制出现在他身后，他心神大震，不待他回首去看那强大的威压来自何处，凝聚起来的剑意在顷刻间尽数溃散，没了束缚的黑雾瞬间化作锋刃，直冲他脆弱的脖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