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尽欢》白衣游子

2、贰

　　岁寒很明显地发现，自家门主最近状态非常不对劲。
　　那日继位典礼之后，南尽欢便规矩了许多，整日都只待在闻雪楼里。虽然这情况或许可以看做是南尽欢正式当了门主终于知道收心了，但最让岁寒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这位最喜赏梅，每天都要在落梅园待个半天不出来，有时候甚至要倚梅枝而眠的门主——
　　他三日没去过落梅园了！
　　不得了！这绝对是出大事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岁寒尚显稚嫩的脸上难得地摆出了凝重的表情，扫帚一扔就撒腿跑去一板一眼地和严尽野汇报了这件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把严尽野都唬得一愣。最终他思索片刻，还是挥手让岁寒把南尽欢叫来鸣鹤居。
　　他必须要确认，有些事是不是开始脱离原轨了。

　　眼瞅着自家门主慢吞吞换了身衣服终于踏出了这三日以来迈出闻雪楼的第一步，岁寒终于松了口气般地拾起刚刚被自己扔到一边的扫帚，重新打扫完闻雪楼回自己的屋子。
　　哪知他一只脚刚迈进门，抬眼便看见窗台上斜坐着一位白发玄衣的青年。
　　岁寒:"……"
　　他"嘭"地一下关上了门，一脸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哪来的魔修能闯得过望雪峰的护山大阵。岁寒头抵着门迟疑片刻，见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再次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先前还在窗台边的青年此时正坐在他桌前，神色自若地给自己倒茶，动作熟稔自然，仿佛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一般。
　　岁寒瞪大眼睛，转身就要跑，却猛然被一股强大的威压制住，动弹不得，额头上滴下汗来，喉咙里也艰涩得发不出声，背后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凭空拎了起来，丢在白发青年对面的座位上，还顺道"嘭"地关上了门。
　　岁寒:"……"
　　岁寒抖了两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青年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传闻中魔修都是杀人不眨眼，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面前这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闯过望雪峰护山大阵，万一人一个不高兴，把他杀了，他可没处哭去。
　　"你很怕我？"青年尾音上扬，是疑问句，如高山丝竹般带着点韵味的音调，清越疏离，却很好听。但岁寒都快被吓哭了，哪还有心分神去听这些，只是胡乱地点头，又怕他不高兴一般地，轻轻摇了摇头。
　　青年缓下眉眼似是有些许无奈，然而岁寒一直低着头，因此也没察觉到对方面上的变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一叹，倒是令得对面快要缩成一团的小东西又抖了一抖。
　　……
　　青年没法子，本还想安抚下对方情绪，可奈何时间紧迫，他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以免被望雪峰的禁制探查到，只得言简意赅地问:"你是南尽欢的徒弟？"
　　岁寒猛的摇头。
　　"哦？那你平日里为何总跟着他？"
　　岁寒犹豫一会儿，以为对方是想从他这儿打听到关于南尽欢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我只是不久前刚被严师叔安排到门主大人身边的一名杂役……只负责照顾门主的起居，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真的！”
　　他仍然低着头，因此没看到他说"负责照顾门主起居"时，青年深邃如死水般的眼底，漾起了一抹莫名的情绪。
　　"如此，那你记好。南门主喜食酸甜，不爱辣，也沾不得腥，因此平日的菜食务必要嘱咐厨子们去腥去辣……"
　　岁寒有些讶然于他语气里温软下来的柔和，终于忍不住抬头偷看了一眼这个魔修，这一看，倒是令他险些移不开眼了。
　　他一直以为魔修生的该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样貌，再不济也该是妖艳异常，浓妆艳抹，却没想这位青年竟是面目俊秀，谈吐举止也是气度不凡，看着竟像那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他爱在落梅园里枕着梅树枝丫睡觉，晚上一定要记得叫他回房……"
　　仔细感知，对方身上虽没有人气，却也没有寻常魔修该有的那股魔气，倒是他看到青年的满头白发时先入为主地以为对方是魔修，这般样貌气度，说不准是哪个世家子弟……
　　"……如此，你在听吗？"
　　似是发现了岁寒越飘越远的思绪，青年浅色的眸子望了过来，岁寒被他不带丝毫温度的眼神惊得一抖，慌忙又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青年摇了摇头，似是苦笑了一声，音色恢复了浅淡疏离:"也是，你既能被严尽野挑来照顾门主起居，该是早便知道这些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岁寒虽然看不到青年的脸，但却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对方的话语里，似乎埋藏着一丝悲伤的情绪。
　　"……那就麻烦你，务必照顾好南门主罢。"
　　青年的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岁寒猛一抬头，桌边却不见了白发玄衣的身影，大开的窗页在望雪峰尚有些寒冷的风里摇曳，唯余面前留着余温的茶烟袅袅，仿佛从未有人造访一般。
　　……这人专程来这一趟，不会只是为了嘱咐这些东西吧？看起来和南门主很熟的样子，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南门主呢？
　　岁寒出神地盯着升起的茶烟，又摇了摇头，真是个怪人。

　　南尽欢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剥了一瓣橘子丢到嘴里，坐在他对面的严尽野扶了扶额，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开口道:"……你真的没事？"
　　"没事啊。"南尽欢似是漫不经心地答，三两下便解决完剩下的橘子，舔去嘴角残留的汁液，眯起眼睛，故作深沉道，"师兄这几日只是想，人生苦短，还是该以修行为重，争取早日位列仙班，才能无所顾忌地云游四海啊！"
　　这话说的，他差点就信了。严尽野面无表情瞥他一眼，后者则弯起眼睛笑得没心没肺，顺手又自他面前捞了个橘子。
　　严尽野:“……”
　　他干脆举起桌上那一盆瓜果往南尽欢脸上摔，白衣的门主挑了眉，也不恼他作为师弟这般无礼的举动，一个后仰躲过又回手一勾，笑嘻嘻地抱住了那盆果品:
　　"哎，师弟呀，生气归生气，别拿水果撒气嘛，师祖教的不要浪费粮食，你都忘啦？"
　　严尽野嫌弃地白他一眼:"师弟的水果也要争，出息。"
　　"师弟此言差矣，你把瓜果放在这里，不就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嘛，我作为客人，是名正言顺地享用，这怎么能叫争呢。”
　　南尽欢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意，抬手有意无意地在那盘瓜果上抚过，抓起一个苹果抛起来又接住，啃了一口，一面暗自咂嘴叹着他这个师弟种的灵果愈发好吃了，一面又慢悠悠地把果盘放回原处，想了想又拿了个水润饱满的梨子，然后抢在严尽野发作前一个闪身到了门口，道了句:"多谢师弟款待！"便消失在门外。
　　严尽野:“……”吃不死你。

　　"这不是南门主吗。"
　　南尽欢刚溜达出鸣鹤居，清朗的青年嗓音便自他背后响了起来，那音调三分冷淡七分傲气，虽音色如泠泉碰石般清澈明朗，却架不住其主那着实欠揍的语气，听在耳里也令人颇不舒服。
　　南尽欢眼皮一跳，心下暗叹怎么碰上了这个难缠的主儿，他合该再在严师弟那再待个一时半会儿，奈何再折回鸣鹤居又免不了要受对方一番嘲讽，只得转身瞧他。
　　竹纹锦袍的青衣少年立在他身后，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间绽出不可一世的傲气，上挑的眼角勾出点睥睨众生的味道来，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派。虽生得一副好皮相，可在南尽欢看来实在是……
　　很欠揍。
　　这少年是修仙世家叶家的小公子叶行止，也是与望雪门齐名的清风派掌门、其父叶望的亲传弟子，本就天资过人，年幼时便受万千宠爱于一身，养成了这么个骄纵张狂的性子，也就只有叶家大公子叶行歌才管教得住他，但五年前叶行歌失踪后，这叶行止行事倒收敛了不少，至少懂了礼数，没再嚣张跋扈地惹是生非。
　　南尽欢揉了揉眉心。他最后一次见这位小公子是在五年前的论剑大会。彼时叶行歌还是清风派闻名四方的挽风君座下首徒，惊才绝艳大放异彩，耀眼的光芒反倒令叶行止的才华都成了陪衬。因此五年来，仍令南尽欢记忆犹新的便是这位小公子的骄纵张扬，行事乖张。如此算来，自叶行歌失踪后，他和叶行止便再没见过面。
　　而现在，记忆里当初张扬的少年如今个子窜了不少，沉着眉眼，锋利如刀的视线审视般扫过来。面对长他一辈的南尽欢，可谓是相当失礼，但南尽欢本就不是什么恪守礼节之人，因此也不在意，反倒惊讶于这叶小公子竟然没有对他“出言不逊”。
　　看来这五年间，变化当真是大啊。
　　这么沉默着对视也不是办法，于是南尽欢率先开口打破僵局:“想不到叶小公子也来了。”
　　叶行止眼神晦暗一瞬，收回逡巡在南尽欢身上的视线，冷冷道:“我不能来？”
　　“那倒不是。”南尽欢摸摸鼻子，他能察觉到叶行止言行中隐隐的敌意，有些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叶小公子肯光临我望雪门，自是我派荣幸，只是怎的来了鸣鹤居？”
　　叶行止不答，垂眸冷哼一声，看向别处。
　　“师兄，是我叫他来的。”
　　严尽野恰自鸣鹤居内缓步踏出，轻咳一声，语气倏然间客气到近乎疏离，“师兄若是无事，便回去吧，我同叶道友还有事商讨。 ”
　　叶行止负手拢袖立于一旁，依旧是那副高傲的模样，气质却与五年前截然不同，令南尽欢越发有些看不透他了。
　　他不过是闭关几年，却恍觉斗转星移，似那归乡的烂柯人，一切都变了个模样，令他心里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他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这种感觉在那白发的青年出现后愈发深刻，连同着叶行止的变化一起，让他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来。
　　他屈起指节敲了敲额角，望了眼那两人步入鸣鹤居的背影，转身拂袖离去，徒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淹没在望雪峰常年的积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