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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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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跟着我,怨我杀了你,砍下你的头么?”
面见吴王前,吴邪在大殿外悄声自语,边说边抱紧了怀中沉重的木匣。
“这是不会还你的,父王说要拿你头骨祭酒,你,你几乎杀光我朝中名将贤达……”
张起灵没有言语,同吴邪一道立在吴宫大殿之上,旁若无人。
吴邪朝吴王跪倒,仿佛也跪在他之前,匣子打开,冰中头颅静默安然。四周发出阵阵倒抽寒气之声,许多人捂住了脸,不敢同这颗头颅对视,似乎张起灵即便死了,依然能夺走这些伪君子锦袍下孱弱的性命。
吴王根本没有胆量亵渎北地战神的遗骸,虚张声势地叫骂两句后,便密令人厚葬,只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你的头颅已入土为安,还是投生去罢。”
王府中,吴邪持酒樽,隔着摇曳的烛火看依旧沉默的张起灵,若非喝得半醉,他绝无胆子说这话,“我带你回来,父王也不曾封赏我,他早已被酒色掏空身子,庸老得糊涂了,哪里还管我如何九死一生……”
话音未落,却见下人领着几名美貌女子进来,嘱咐好生伺候王爷。
女子个个温柔妍媚,笑靥如花,主动脱了衣衫近前来,柔弱无骨的玉手在吴邪身上滑动,吴邪却似只木偶,瞪眼看着一旁的张起灵,倍觉尴尬。
难道自己初尝风流,就要当此人面行事?他脸上不住涨红,又羞又恼,呵斥张起灵,让他滚,他却像听不见,依旧凝视着自己。
许久之后,张起灵才告诉他,自己时常看不见吴邪身旁的人,不属于此世的魂灵眼中只见到一个吴邪。
香软滑腻的女子们被吴邪的怒吼赶了出去,他红着眼站起来,令人找道士驱鬼,王府连茅山掌教师傅都请来了,法事做足三天三夜,张起灵依旧不依不挠地跟随着他,丝毫不受影响。看着他冷漠的神色,吴邪慢慢死心,不赶他,也不再提此事,每日只关在府内,张起灵在他近侧,默如一粒尘埃。
吴邪更衣、吃饭、出行、复归,他都不曾远离,即便夜深人静,吴邪睡去,张起灵也只坐在床边,看着夜色不发一语。有两次,吴邪噩梦中惊醒,见他在床尾闭目养神,好奇之下脱口而出:你也要睡觉么?张起灵立刻睁开眼,却没有应答。
如此过去半年。
吴邪已完全习惯张起灵的存在,偶尔还会同他讲两句话。原本吴邪认定神魂是不能讲话的,那日在书房里,他边看前朝典籍,边同张起灵道:其实我十分佩服你。张起灵将头转向他,吴邪又小声说:若你不是北地人,或我不是吴国的王爷,兴许还能做兄弟呢。你……你至今未曾害过我,难道是没有害我的能力?
张起灵看他半晌,忽然轻轻“哼”了一声。
吴邪一怔,跟着又惊又喜,起身围着他问东问西,他却再不说一句话,甚至不看吴邪。
这一刻,吴邪忘记他是吴国的仇人,甚至连他已死,也几乎给忘了。
莫名的欢喜在吴邪胸中跳跃,当晚令人备下酒宴,看着日夜不离自己的张起灵,一杯又一杯,直喝得大醉。睡下时,朦胧听到张起灵又说了句话,恍惚是“滥饮伤身。”
时光如水,径流无声,日光刚刚还在东面,疏忽间已走至西窗,人世间许多翻云覆雨的大事,也在瞬息中再三惊变,崩塌碎裂。
不过半年,吴王已是油尽灯枯,如风中摇摆的蜡烛,即刻就要熄灭。吴邪往宫中探视,在寝殿门口遇见了太子。长兄目中含泪,神色哀伤而柔和,见他过来,伸手道好兄弟,咱俩去看看父王。说罢,就要携了他的手一起进去。
对这合乎人情的要求,吴邪却本能地后退一步。他恭敬地低下头,说臣见过太子,并在余光中瞟向身侧的张起灵。
吴邪并不愚钝,何况这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刻。
张起灵看着吴邪,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吴邪便又后退几步,双膝跪地,道声不敢擅闯父王寝殿,还是大哥先进去吧。
太子阴阴地看着他,忽而露齿一笑,道声兄弟好耐性,转身离去,吴邪满头冷汗,牙关都快咬碎。后来他知晓,其实那时吴王已断气了,太子埋下刀斧手,自己若进入,便会成为毒杀吴王的凶手,遭当场砍杀。
炎炎烈日下,吴邪感觉冷得如堕冰窟,他发现王府内外仿佛已成为两个世界,一个温暖安全,另一个深黑凶横,为何如此?除了对权欲的贪婪,除了王家千百年不绝的杀伐倾轧,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造成这局面吗?
吴邪不知道,他抬起头,只看到张起灵静默深邃的双眼。
太子登基,原本离吴邪就很远的人如今变得更远。而他在拿下权倾吴国的玉玺前,已越发多疑和凶暴。
吴邪隐隐预感,某些事大概要发生了。
这夜,吴邪披衣坐在床上,他想了很多,从自己牙牙学语的幼年,到力挽狂澜的挂帅出征,所有事情加起来,似乎都不如那个夜晚深刻,它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看着坐在床尾的张起灵,吴邪请他过来,张起灵不理睬,吴邪盯着他俊逸的面容看了许久,小声问:你恨我吗?
“……不必恨你。”张起灵没有看他,声音平静,“该恨的不是你,时局命运罢了。”
时局如斯,命运如斯——想明白这八个字,吴邪忽然感觉心里一片平静。
数日后,吴邪跪伏在地,看高坐在殿上,面容熟悉的陌生人,吐了一口血,不怒反笑,说大哥你终究还是容不得人,连三个姐姐也被你一一处置了。
住口,吴邪!你已被贬为庶民,有何颜面称陛下为大哥?!
凶暴的训斥声伴随着拳脚,吴邪背上狠挨两下,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耳朵里却听见吴王柔和的声音:
“不可动粗,虽有诸多罪责,吴邪依旧是孤王血亲,本王向来宽仁,绝不忍兄弟手足相残,才赐下往北地的流刑,就是盼保他性命。先王去前反复叮嘱,令我兄弟相敬友爱……”
吴邪又吐口血,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忽然见张起灵在自己身边慢慢跪下来,俯低了身子,搂着自己肩膀,然后将手放在自己头上,仿佛正柔柔安慰失了庇护的幼儿。
吴邪眼里一热,心中百味陈杂,拼命忍着声音,只朝他咧嘴一笑。
离开王都时,当年的第一场雪也下来了。吴邪裹紧衣襟,依旧感觉风雪拼命往脖子里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冬夜里穿得这样单薄,身上伤还未好,已给人连拖带拽地扔出了曾自由行走的都城。
没有随从,没有军士,连一匹老马,一包细软也没有,唯一伴着吴邪的,是他身边的张起灵。
一人一鬼在夜风中相向而立,沉默填充风声与雪片间所有的空隙。这出戏会落幕并非意料之外,但当它当真闭起光鲜亮丽的帷帐时,依旧让人感叹太快,太猛,太凄凉。
是报应么?还是说这世间本就如此?
吴邪转头看着张起灵,猜想他生前种种:荣耀时,在北地当比自己这小小王爷更得意,遭厄时也比自己更惨烈,而他死的时候……吴邪好歹还有一条小命在。
“走吧。”张起灵打破沉默,第一次主动同吴邪说话,并朝他伸出手来,就在要碰到吴邪脸颊时,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将手放下。
吴邪一愣,转头凝视远处半山上巍峨的建筑,它们已和黑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仅有隐约灯火在闪动,似乎听得丝竹管弦依依呀呀地传来,那是新吴王的乐园。太子登基后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广筑宫室,征召美人,并举国收集珍玩异物,并各色巧匠一道填充了进去。
“你说……像他这般沉溺于享乐,有意思么?”
吴邪声音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张起灵沉默片刻,微微摇头,然后靠近吴邪,站在风来的那一侧。他本无实体,自然没有遮风挡雪的能力,但吴邪觉着,有他在身旁,那刀一般的罡风似乎的确小些了。
“还是你好。”吴邪朝他微微一笑,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我真不该杀你。”
张起灵轻不可闻地叹口气,定定看着吴邪,似有话要讲,最后还是只说了两个字:
“走吧。”
接下来的日子过了多久?一年半?两年?吴邪有些记不清了,走了多久并不要紧。离开王都后,他记得最初风雪中跋涉时的寒冷,伤痛发作时的煎熬,还有被来路不明的杀手们追猎的惶恐——首次同那些人遭遇时,张起灵就告诉他:这是你大哥派来的。
吴邪不感到惊讶,也不觉哀伤,那时他想着死了也不错,然后下意识地就去看张起灵。然而张起灵却似乎不那么想,一次次指点他避过覆亡的危机。他们没有往流刑的目的地前进——这刑罚原本就是借口,死于流放途中,多么司空见惯的事。随着一路向北,杀手似乎也倦怠了,现身得越来越少,等到深入北方时,他们已完全消失。
或许,他们回报吴王说,吴邪已经死了。
吴邪没有死。能活下来,要感谢张起灵的庇佑和帮助,若没有他对北地烂熟于心的了解,吴邪拖着伤病的身躯,绝对无法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在深深寒冬里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