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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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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特别冷。
大雪后没有风,惨白月光笼罩头顶,增添凄凉森然之气,吴邪行在崎岖山路上,感觉连骨头都要冻裂。四周静得一如死地,他开始奔跑,沿着隐约的路径飞驰,他似乎听到前面有声音,他想猎物一定在那里。
他本不该做这些事,按他身份,此刻当在温暖的军帐里饮酒,品尝北地美食,清俊机灵的随从为他揉按筋骨,不时说些谄媚的好话儿。若他想,这些随从会就地成为排遣长夜孤寂的□□,或召两个女人过来行事。
这是统治者享有的夜晚,不过吴邪从不好此道,甚至不曾与人肌肤相亲。他不仅是宗室子弟,更是将军。他知晓许多人在背后叹息,怎能让自己做将军?可国中经验丰富的骁将们几乎死得一干二净,环顾殿上无一可用之人,吴王又舍不得心头肉的太子,便将这苦差事给了不受宠爱的吴邪,令残兵深入,发动最后一击。
此刻,吴邪仅带着三、五十人在覆雪的山中急行,路径曲折复杂,他也跟少得可怜的下属逐渐走散了。
当上这名不副实的将军不过半年,已是数次死里逃生,吴邪的心从最初的惊惶逐渐变得麻木,杀人与被杀是那样寻常,而鲜血与生命似乎都成了物件,随时可以被摧毁。
很快,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传闻中战无不胜的北国统帅、令吴国上下胆战心惊的暗影、年轻寡言的鬼神,此刻正像雏鸟一样倒在地上,这只雏鸟从巢穴跌落,折了翅,断了骨,只能在寒冷中等待死亡降临,而白的雪、黑的夜,和他身周淋漓喷染的鲜血彼此辉映,在吴邪眼里共同构成凄厉的水墨画。
吴邪隔着稀疏的树丛看那个男人,重伤之下,他依旧散发出让人胆寒的气势。
突然,嘈杂声音响起,吴邪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几十条人影从各个方向钻出来,团团围住地上的人,当中一人看向吴邪,急促地说将军,快杀了他。
吴邪浑身一震,其实心底里,他是隐隐佩服这人的,他跟自己一样,出身不好,却获得了自己无法企及的成就。
同北地的战争已持续三年,吴国曾节节败退,因为这个叫张起灵的男人实在太强大,他挥师南下的效率让吴国人惊慌失措,丰饶的土地寸寸落入了对方手中。
那时,吴邪看到长兄在太庙里喝得烂醉,然后满地打滚,大声嚎哭;父王愁眉深锁,丧心病狂地从外头征召女人进宫,似乎多播撒些种子,就能让岌岌可危的吴国江山更稳固,他甚至发动全国的巫觋诅咒北地皇帝,当然这些都毫无作用。
真正改变局势的,是他国帝王翻覆的猜疑。
张起灵本已兵临城下,再进一步就将直捣吴国龙庭,意外还是发生了。其实也算不得意外,同样戏码早已上演过多次——战功越卓著,上头对他的忌惮就越强,他在外头立着汗马功劳,宫廷深处却已形成了废掉他利爪的共识。
几乎一夜间,张起灵失宠于北地君王,兵权遭褫夺,吴国获得喘息之机,跟着发动反扑。这个过程伴随着阴谋和屠杀,最终,张起灵在内外夹击下失去所有的部队,重伤逃亡,而吴国自身也被掏空耗尽,成了一幢即将倾覆的危楼。
“将军,快杀了他!”
焦急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在吴邪耳畔,他看向这些衣衫破烂,满身血污,裹着伤,跛着脚,依旧誓死追随的士兵,看到他们眼睛里灼灼的火焰,这些火让他突然想起,若这次还不能带回张起灵的人头,自己就会被发配到最偏僻蛮荒的岛屿,所有士兵也将被诛三族……
这是吴王的命令,他大概已被长达三年的惶惶不安逼疯,见不着这颗鬼神般骁勇的人头,便永远无法安心入睡。
吴邪高高举起刀,就在此刻,重伤昏迷的张起灵似感应到逼近的杀气,突然睁开眼。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吴邪,眼瞳如两汪静默深潭,吴邪被他目光所摄,不由自主看着他,这男人眼神是如此镇定,却非走投无路的绝望。他从未见过,甚至不曾设想,当人濒临死亡时能够这般无畏而自然。
他甚至隐隐感觉,即便自己当真砍下去,或许也无法终结张起灵的存在。
看着这人的眼睛,吴邪手臂发软,刀似乎就要落到地上,最终,使命和职责拉回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咬紧牙关,用力闭上眼,刀锋落下——
“啊——”一声惊叫,吴邪从梦中翻身坐起,撑着头大口喘息,薄薄的亵衣已被身上冷汗浸透。
又梦见了当时的情景,那时,自己在不绝于耳的催促恳求声中,在张起灵沉静深邃的注视中砍下那颗人头,然后……
想到接下来的情形,吴邪打个寒颤,紧紧捂着脸,待身上的颤抖逐渐平息,才松开手,默默看向前方。
正是一日中最寒冷的时分,天还未亮,夜风萧萧,掠过身上时,汗涔涔背脊上感到格外的冷。吴邪看着洞口萧瑟的身影,心里一片混乱。
他在那里,和过去三年中的每个夜晚一样。此刻,他默默坐在洞口的岩石上,夜色让他挺拔的身形越发隐隐绰绰,晦暗不明。
吴邪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怕是恨,抑或天天夜夜的折磨后融入骨髓的麻木,他知道,这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诡异情景。
三年,又是三年过去,这三年来,张起灵,不,是张起灵的神魂始终跟在自己身边,只有自己能看见,只有自己能和他对话,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吴邪似乎感受到了他呼出的气息,和他靠近时身上隐隐的热度。
难道你还活着?!活在生与死之间隐秘的夹缝里,这道缝隙仅对自己开启,时刻昭示自己屠戮他的罪孽,和他对自己的仇恨。
沉沦在生死之谜中备受煎熬,一日醉后,吴邪终于胆战心惊地朝张起灵伸出手,却只触及一片虚空,他看见自己的手穿越了张起灵清晰的神魂,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他没有实体,而是一个不甘的怨魂。
你为什么还在?
那一夜,自己明明已亲手砍下他的头,并将这颗头颅冰封永固,用红绸包裹,紫檀盛装,放在加固的马车内朝吴国奔去。一路上,他们未曾遇到阻拦,张起灵早已成为北地君王的弃子,死在这荒山里正合他意,至于这颗头颅要如何满足吴王怯懦的狂喜,早已不再重要。
吴邪亲自驾车,奔驰于积雪斑驳的泥泞道路,远处,一个癫狂的和尚持着酒壶,朝车队大喊:
“施主,愿得大光明,琉璃脱苦厄——”
吴邪永远记得,初次看到张起灵神魂时五雷轰顶的绝望感。
在刀锋落下的那一刹那,漫天腥甜粘稠血雨过后,吴邪提着这个颗头颅,大梦初醒般看身边诸人,在心里一一叫他们的名字:这是林阿四,那是周重,后边是霍家侄儿,他家就这一个男丁了……
每人脸上都是悲喜交加的神情,他们眼光发绿,狼一样盯着他手里的人头,脸上却盈满痛楚。吴邪一个个看过去,麻木地默数他们的姓氏出身,突然,他看到一个人,这人站在自己身旁,见自己的眼光放到他脸上,即刻露出一丝诡异莫测的微笑。
吴邪呆呆看着这张脸,低下头看手中的头颅:一样,完全一样。
张起灵正站在自己身边。
吴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喊,扔掉人头,往山下跌跌撞撞地疾奔,人丛愣怔片刻,立刻涌过来捉他。有人跳起来,用力将他扑倒在地,并把他的脸摁进雪里,似乎听得谁在喊将军疯了,快拿绳子来,快给他掐人中——
一番混乱的折腾后,鼻青脸肿的吴邪从狂乱恐惧里清醒过来,他晓得,自己砍了张起灵的头,张起灵便缠上自己了。
接下来几日,吴邪惶恐万分,徒劳地东躲西藏,这不受制约的灵魂却始终紧随着他,时而站在他身前,时而与他并肩,时而又跟在他身后几步处,仿佛日光下永远甩不开的影子。吴邪像野狗一样在荒地里疯跑,虎豹一样嘶吼,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恐怖的魂灵消失,他毫不费力地跟着自己,仿佛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捷报传回后,吴王班师的命令随之而来,绝望中的吴邪只能踏上归途。
“莫跟着我,对岸就是吴国疆界,我要回南方了。”
长江边寒风瑟瑟,枯萎荻花东倒西歪,轻浮的根茎封在薄冰里,如匣中那颗死亡的头颅。吴邪对立在身后两步处的张起灵说话,他却一言不发,默默上船,吴邪不敢再言语,甚至不敢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