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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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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杀手,还有许多危机蹲守在他的道路上:贫弱困窘,身份敏感,以及反复的伤势。途中,吴邪几次高烧,醒来时总看见张起灵守在身旁,眉头似乎也皱起来了。
“你不必这样,短短一年罢了,去年这时节我杀了你,今年该轮到我自己的。”
吴邪边咳嗽边说,张起灵将手放到他唇上,道声别说话,安心休息,吴邪便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感觉身上好了少许。
他们在北地游走,见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与事,不论塞上炊烟,长河落日,客似云来的城郭,抑或异族人赶着驼队悠悠而过,都给了吴邪极大的新鲜感与满足感。
那日在黑水畔,他对张起灵说:如今十分困窘,心里却着实比过去快慰。做王爷时,虽有金莼玉粒,锦缎绫罗,但每天提心吊胆,郁郁不乐,那时候烦扰的事总有那么多:忧心父王不喜欢我,忧心大哥对我不利,也忧心你……怕你一夜间就打过来了。
吴邪看着张起灵,边说边笑,张起灵似乎也微微一笑,阳光映在他眼里,反射出朦胧金色,似初春原野上萌芽嫩草,温柔而无处不在地盖住了贫瘠的大地,吴邪几乎看呆了。
夏至时分,两人信步走入一间清凉的寺院。这寺很小,只得一两个僧人,住持正在院里推磨,对吴邪笑道:施主,又见面了。
吴邪闻言,停下看他半晌,才想起来,这是去年,自己驾着载有张起灵头颅的马车往回赶时,在路旁朝自己大喊的僧人。
那时候,他喊着:“施主,愿得大光明,琉璃脱苦厄——”
愿得大光明,琉璃脱苦厄。
吴邪心头一动,上前行礼,对住持道声感谢,我已寻得光明了。
住持上下打量他,又将目光停在他身侧,忽而摇头叹息:“光明苦短,忧患实多,施主身在苦海中央,如何度得别人,又度自身呢?”
“……那便先度了他吧。”
隐约猜到住持话中深意,吴邪不敢多谈,拼命忍住心中酸楚,默默退出来。
人生俗世,便在苦海中央,上下左右皆是苦楚,许多时刻,度得别人,便度不了自身,但更多时刻,偏偏是既度不了别人,亦戕害自身。
夜风止息,吴邪长叹口气,还有许多许多事在他脑中徘徊,或如战歌般激越,或如小曲般轻快,但更多的,却都如这莽莽黑夜般深不可测,晦涩难明。
听到他叹息,张起灵走进洞内,在他身边蹲下,说你发热数日,再多睡会。
我已睡得太多了。看着他在昏蒙夜色中俊朗的脸,吴邪道:你知道么,我发觉自己过去竟一直在睡,整个人活得迷迷糊糊的,这些时日才算逐渐醒过来。
张起灵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吴邪问:你总这么陪着我,不苦么?
不。
可是我觉着你苦。吴邪低声呢喃,伸手抚上他的脸,其实仅仅抚上了昏暗的虚空,张起灵的脸看上去已贴着自己掌心了,掌中的触感却依旧空无一物。
“你知道么?前些时候在市镇闲逛时,我去书铺子里翻过书,是张天师的著作,里边写了人死后的事。”
我知道。张起灵微微点头,他俩片刻不离,怎会不知?
“那你便该知道,我已知你现在这样是很苦的。”吴邪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声色也变得急促。他停顿片刻,深深看进张起灵的眼里,似乎想将这个魂灵就此纳入自己心底,也将自己牢牢刻在他眼中。
片刻后,吴邪轻轻闭上眼,一字一句地道:“张、张起灵,我有件事要同你说,很要紧,务必告诉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吴邪口中说出来,张起灵浑身一震,这还是吴邪初次呼唤他的名字,他声音不自觉放得更低柔,手指轻轻放到吴邪唇上,悄声嘱咐:“别,现在不要说。”
他身上似乎微微发出了光,魂灵显得格外温柔而静美,这些光也流到吴邪身上,让他的冷汗、颤抖、恐惧和不安都渐渐消失了。吴邪看着他,似乎也看着自己的整个生命,过去如观花走马,历历在目,却又那般不真实,苍白虚浮,恍然如梦,一晃眼就已过去了,只有眼前的他格外真切,虽无实体,却高山磐石般值得倚靠。
“我很想你,当年若不杀你……”
吴邪慢慢低下头,身子微倾,仿佛正靠在他肩上,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因隔着阴阳时空,永不能完成。
张起灵默默伸出手,往吴邪头上抚摸,一下一下,缓慢、坚定而温柔,连一丝头发也没有带动。
“不杀我,你我就不会如此……”张起灵话语的后半部分已低得听不见了。
吴邪点点头,又摇头,握住了他虚无的手,两人默默凝视,连相依为命四字,似乎也无从概括这三年的岁月。
吴邪在梦里浮游,他靠着山壁,同时也靠着张起灵的肩膀睡着了,回忆却还醒着,河水一样脉脉不息,不断泛过时间的堤防。
吴邪想起那日在书铺子里,曾捡起张天师因无人问津而脏兮兮的遗作,随手一翻,便看到了关于怨鬼的记录。天师说,人死时若有怨气或执着,便无法安然离去,而要徘徊世间受苦,每日如身陷刀山火海中,不得清宁。这怨念并无一定准则,或仅仅数件小事,或家国天下的重压,人生百态,林林总总,自有无穷无尽的变数,无始无终的执与怨。然而不论起因如何,一旦成了怨鬼,便非得消解了起因,方有脱离苦厄,再入轮回的希望。
吴邪记得,自己也曾问张起灵:为何当初会跟上我?他却不答,恍若不曾听到,于是吴邪也不再追问了。
“又要打仗了。”三个月前,天气还暖和,吴邪在山坡上过夜,张起灵看着山脚下巨蛇般蠕动的人群,低声对他道。
吴邪也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北地与吴国的战火平息不到两年,被熏黑的土地尚不及恢复丰润,就再度出现了动干戈的苗头。这一次,北地没了张起灵,吴国没了吴邪,谁去打呢?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谁打,都会死掉很多人。
那夜,吴邪看着脚下缓缓前行的人流,想起当年雪地里追随自己的霍家侄儿,霍家上辈九个兄弟,在与北地的争战中死得一干二净,他是三代里最后的男丁。吴邪本以为,回来后他可以安然娶妻生子,好歹随自己斩杀过张起灵,是有军功的吧,不求封赏,博个生活无忧也罢了。然而他因在自己麾下干过,反而成了一辈子的错,即便已卸甲归田,依旧被揪出来。
他没有王爷的身份,自然也享受不到新君虚伪的宽仁,自己遭流放千里之外,他却被斩了,连着妻子,还有刚出生的女儿。
“你跟着我,最初是怨恨我杀了你,想复仇,对么?”
吴邪一夜没睡,就看着脚下蠕动的人龙,这些人仿佛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作物,无知无觉,无穷无尽,他们走向嘉峪关,也一步步走入巨兽的血盆大口。
张起灵没有回答,只挨着吴邪,陪他一起看世间困苦的人群。
再次睁眼时,晨曦已初露,浅白色的轻雾在山中缭绕,吴邪坐直身体,看着近在咫尺的张起灵,他深邃眼睛里一片平静。
“又守我一夜。”吴邪微微一笑。
“半夜而已,你中途醒过。”
“前半夜难道不是你守着我么?”吴邪伸手去碰他头发,假装为他捋顺发丝,“要没有你,我早给野兽吃光不知多少回,每晚都是你守夜……”
“我无需睡眠。”
吴邪没有说话,默默看着他,看晨光一点一点移过来,照亮他的脸,晕染他眼睛上方丝丝缕缕的黑发,在他的瞳孔里燃起温润静默的情感。
从何时起,他看自己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同呢?吴邪不记得,同样的改变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吴邪看着他,只想就这样看他,相顾无言,一直看下去,直到传闻中神灵聚集的大荒山都化作沙土,依然能在彼此眼中找到对方的身影。
愿得大光明,琉璃脱苦厄。
吴邪笑起来,眼前人逐渐模糊,他用力揉眼,令湿润的视界再度清晰,然后慢慢抬起手,轻抚上张起灵的脸。
张起灵眼神微微闪动,似痛苦,又似极大的欢愉。
“我有要紧的事要同你说,你知道么?”
“知道。”张起灵点了点头,将手覆在吴邪的手上。
“我爱你。”吴邪说。
“我也爱你。”张起灵说。
朝阳升起来,金光像一张毯子铺满两人的所在。张起灵的身影在光芒中渐渐转淡,与初升的红日融在一起,无数看不见的璀璨星辰从他身上离去,而他的形象正化作一层雾气,在日光下朦胧消减。
这个过程像永恒一样漫长,又似乎只发生在刹那间。
告别的时刻来到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一眨不眨地凝视他,眼神温柔,嘴角带着微笑。吴邪也看着他,看他在人世间一点一滴的消失,脑子里飞速掠过昔日:冬夜里的初见,血雨中的阴阳两隔,开初胆战心惊,进而习惯,最后成为依恋的跟随。高峰时的冷静,跌落时的安抚,逃亡路上数次相救,每个夜里默默守护自己的安眠……
三年相依相守,朝朝暮暮。
张起灵的身影几乎已透明到看不见了,最后,他低下头,似乎在吴邪唇上碰了碰,接着消散无形,化作彼岸尘沙,冥河中一滴水,抑或黄泉路上孑孑的行人,永远离开了现世。
天地间再无张起灵。
许久后,吴邪起身而去,白亮的天,黛青的地,日光正好,岁月悠悠,空中几声鹤唳。
他往山下疾行,走入乱哄哄的市镇,混在惶急人丛中,隐约听得人喊匪兵从那边来了,快跑南门去;忽而又听身边人悄声道吴王还没寻着王爷么?他花天酒地不理政务,如今形势急了,才又想起曾领军的王爷,想找回来带兵。
吴邪一愣,恍如听见了荒谬的笑谈。
有人长叹一声,道王爷已死了,怎回得来?
我听闻是疯了,传说昔年在府里,他就常对着身边言语,竟当那里有个人一般。
你们这帮畜生,王爷已成仙,哪里肯回来这样肮脏的地方?!一老者骤然怒喝,指天发誓:我今早见东山上一道金光,多半就是王爷的神驾过去了!北地那姓张的将军传说也是天上星君转世,如今都早已回去,这世上就剩畜生们杀来杀去了!
吴邪哈哈大笑,转身离开人丛,大步而走,孤单身影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身后,马蹄滚滚,尘烟阵阵,盗匪、官兵厮杀作一团,流民惶然奔逃,不时有人倒毙,牌楼墙垣烧毁大半,吱呀乱响后便是轰然倒塌,露出了旁边草丛里一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