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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

  •   我死在当年头一场雪落下的深冬里,次年秋天降临时,小哥带着我的骸骨离开广西张家楼,悄悄抵达那所僻静的疗养院,来见妈妈,她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

      妈妈已经很久不跟人交流了,自从那夜后,她就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外间一切已离她而去:丈夫惨死,儿子疯狂,所有关于生活的憧憬和满足,都以最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

      闷油瓶没有惊动守卫和看护,一个人悄悄进去的,那时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和张家人再有什么接触。正值深夜,人烟寥寥的疗养院里一片寂静,他找到妈妈的病房,开门进去。

      出乎意料,妈妈那会儿竟然没有睡,她仿佛知道他要来,就那么坐在床上等着,看他进来,忽然就笑了。

      你来了啊,她说。

      闷油瓶愣住,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妈妈又拍了拍床边,说过来坐,坐吧。

      闷油瓶谨慎地靠近,没有坐床上,而是搬张椅子过来,在她床边坐下来。

      他坐在妈妈对面,“我”则藏在他的背包里。

      妈妈看了他一阵,他也看着妈妈,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半晌,妈妈朝四下里看去,嘴里嘟囔着:我刚好像看见吴邪也来了呀,怎么没见着他?

      这句话一出,闷油瓶就感觉鼻子里一酸,背上的“我”似乎跳了跳,就要跳出背包,扑到妈妈怀里去。他强忍着剧烈的酸楚和心痛,正想说“吴邪没有来”,对面的人又开了口。

      妈妈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我差不多了,该走了。

      闷油瓶一愣,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下站了起来。

      我啊,也该去找他爸了,老吴还等着……今天见着你们,也就放心了。

      妈妈看着闷油瓶,嘴角微微含笑,眼睛映着远处路灯的反射,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进来房间前,闷油瓶先去档案室看过妈妈的病例和诊疗记录,明白她已疯了近一年,神智一直是不清醒的,可是这会儿,就在这个晚上,这个时刻,她好像突然恢复了正常,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闷油瓶,包括已不存在的我交流着,留下了她最后的嘱托。

      你说……什么?

      闷油瓶心头狂跳,小声问。他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或者说正在发生。

      他走到妈妈床边,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努力伸向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

      呵,你来了,吴邪也来了。妈妈看着他,声音弱下去一点,脸上洋溢着的光彩仿佛完全是回光返照。

      我……我来看看你。

      嗯,你……你别怨我。妈妈说:当初我反对吴邪跟你一起,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些怕,怕吴邪他……你这样的人,我们家吴邪配不上。

      配得上,他接过话头,又重复道:配得上。

      妈妈笑了,看着他微微摇头,又点点头:孩子是我生,是我养大的,我了解。他这人心实,傻,真要认准了,那怎么都拉不回来,你呢,又太没个准儿,我怕那孩子一辈子就耽搁在你身上了,才找你说那话,让你离他远些……别怨我,我真不知他对你已到了那份上,我更不知道你对他也留了心,要早知道你也喜欢吴邪,我,我不会反对你们……我……

      没有怨过你,从来没有。闷油瓶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他感觉这只手上的温度正在降低。

      妈妈看了他几秒,将头转开,看向床边的空气,仿佛那里还站着别的人。

      她朝那里说:老吴啊,我可把吴邪交出去了啊。

      闷油瓶一愣,妈妈的眼神已转回来,再度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把吴邪交给你了,张先生,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家里人,你得好生对他啊。

      闷油瓶睁大双眼,他的胸口仿佛被无数的话语堵住了,千百种想法争先恐后往外涌,却都阻塞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妈妈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和承诺,仿佛那些都是多余的,这个男人必然会做到,并做得比她期待中更好。她的眼睛往上翻,仿佛正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我,笑着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吴邪,跟张先生好好过吧,爸妈走了啊。

      她的手被握在闷油瓶手里,她的眼睛慢慢闭起来,呼吸逐渐细弱,直到最后的静止,一切是那么平静,那么舒缓,仿佛一场轻柔的梦境。她躺在梦的中央,阖然而逝。

      妈妈……

      妈妈。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又一次遍布泪水,眼中似乎映出了当年那场告别,闷油瓶带着“我”见了妈妈最后一面……

      “……你母亲临走前把你托付给我,让我们好好过。”

      妈妈……

      妈妈的……遗愿?

      我盯着他的脸,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这段往事从他嘴里缓缓流淌出来,不啻于给我当头一棒,将我脑中郁结的消极执念打散,晃晃悠悠,仿佛就要消失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丢开了想死的决心。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过往,他在我死后,带“我”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妈妈也在那次会面里将我托付给了他。

      为什么妈妈那样说?是她到死都没能恢复理智,在疯疯癫癫的幻觉中看见了已不存在的我?还是说……难道冥冥中自有命运安排,即将踏入极乐的妈妈在那一刻,她的目光超越了时空,看见现在这个复苏的我,并将我交托出去?

      “怎么会,她不是反对我们吗。”

      我收回视线,喃喃自语,心慌意乱地抱着肩膀,心里如一锅沸腾的滚粥,烫得我坐立不安。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他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我的。虽然他曾说过,对一个人说谎有时是为了保护对方,但他其实并没对我那样做。

      他没有骗过我……

      他再次靠过来,仔细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深邃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仿佛有了实体的重量,让人无法忽视。

      “吴邪,那些年还有很多事,跟我回去,我一件件告诉你。”

      我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心里坚定的抗拒已在他的讲述和妈妈的遗愿里一点点融解,但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仿佛一旦回头就真的输了。

      输了么?如果我能赢,又赢得了什么?

      我不知道。

      “吴邪。”他掰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也是我仅有的。”

      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又乱起来,许多不同的念头此起彼伏,倾轧着,纠缠着,嘶吼着,我整个人仿佛正不断沉向无底深渊,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动,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根本没能听进去,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错乱中,他将我扶起,牵着我的手朝外走,我茫然跟从着他的脚步,一步步,一步步,跌跌撞撞,如一缕游魂,慢慢离开了这间曾埋葬我,也孕育我的主墓室。

      骨质物被抛在身后,越来越少,直到再也看不见,直到我踏出入口,又一次站在天地之间。

      雪已经停了,朝阳正一点点升起,透过云层射出阴沉光影,四周是那么寂静,那么寒冷,天地间浑然一片茫茫的惨白。

      就站在我身旁,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我,好像一松手,我就会像细雪那样消亡,不留一丝痕迹。他在我耳边呼唤着我的名字,叫我吴邪,吴邪……

      吴邪。

      我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始终没有回应他,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连他的声音都显得那样不真实,我感觉自己正站在生死之间,站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站在现在与未来之间,每一分一秒都正将我撕裂,无数种思想在我头脑中撞击着,让我分不清真假对错,记不起身在何方,该做些什么。

      我不该再活着,他又不让我去死,这无垠世界里当真有我的栖身之地吗?

      我茫然地转动视线,看向远处的海,看那些若隐若现的山峰,还有藏在它们之后,目力所不能及的大海。忽然,我想起那年爷爷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到那片宁静冷峭的海边,他的手是那样温暖,身体是那样挺拔,站在我面前时,天然构筑起一方安全的小天地。我依偎在他怀里,被他的体温包裹,他看着我微笑,眉眼中却有一丝苦涩。

      孩提时的我只懂享受他的温柔慈悲,如今的我,才真正理解了那份苦涩。

      我努力朝更远的地方看去,想穿透雪后阴沉的天色,一直看到世界尽头,我眼前也真的出现了另一片海,它拥有澄澈的蓝绿色,金色的阳光在海面上缓缓浮游,它是温暖的,丰润的,我认出来:那是西沙,是曾经的吴邪走过的西沙。

      鲁王宫、西沙、巴乃、塔木陀……太多太多影子在我脑中划过,与激烈的思绪结合在一起,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要将我从内到外焚烧得一干二净!

      我闭上眼,只觉阵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之际,他有力的臂膀支撑住了我,低柔的声音安慰了我,我在恍惚着随着他一步步朝山下行进,跌跌撞撞,仿佛梦游,我似乎又说了什么,他也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沉沦在这半梦半醒,亦真亦幻的状态里,当我的意识清醒时,发现已回到了熟悉的家中。我坐在床上,裹着被子,房间里非常温暖,他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一晚热腾腾的粥。

      “吃点东西吧。”他放下小桌子,将粥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怔怔看了他一阵,又慢慢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已再度黑下来,鹅毛般的雪正在夜色中飞扬。

      这一天原来已过去了。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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