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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   餐桌上陷入沉默,就在我肚里不住问候闷油瓶全家的时候,他突然把筷子伸到我碗边,夹来几片肥美的蘑菇:“多吃些。”

      “哦。”我也不说谢,大口吃了。他收回手,也默默吃自己的饭。

      直到这一餐结束,我想问的问题还是没能问出口。

      我想问那个骷髅的事,从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捧着骷髅,叫它“吴邪”时起,它就成了一道魔咒,成为嵌在我心上的一道坎儿。现在,随着爷爷离开,我和他之间没了缓冲和润滑的人,突然变得尴尬不说,还必须直面所有过去带来的矛盾,而那个骷髅,自然就成为了矛盾的中心,越来越醒目,越来越让人如鲠在喉……

      我一定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里的时光让人郁闷,平常晚间,我时常和爷爷坐在厅里看书、聊天,或者抄写经文,爷爷会给我讲一些外面的事。如果夜色晴好,没有雨雪,我们还会趁夜出门,在草甸上观星,去河边钓鱼、巡视,可是现在……

      闷油瓶吃完饭就缩回了他住的客房,那道门至今没打开过,好像他既不需要喝水,也不需要方便,我鬼鬼祟祟地朝那边盯了一阵,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其他动静,心里越发沉不住气。想了想,我溜进厨房,拿两个苹果削切好,又榨了一杯番茄汁,端到他门前。

      “小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温和:“你睡了吗?我给你送点水果来。”

      模糊听见里面似乎应了一声,也不知是让我进去还是不让我进去,我可不管,直接把门把手一扭,太好了没锁,一头扎进了闷油瓶的房间。

      他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身躯遮蔽了一片台灯投下的光影,我只能看到他朝我转过头来,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放着吧。”他吩咐,我却没有照办,因为我的注意力已完全被他的另一个动作吸引,呆呆地朝他走过去,心里一片混乱。

      他右手正抱着那个骷髅,将它搂入怀中,左手上的绒布轻柔覆在骷髅头顶上,似乎正在帮它梳洗,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充满感情……

      我盯着他,随手放下果盘,感觉心里一点一点冷下去。

      突来沉默,我矗在那里,盯着他的动作,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想我该说点什么,可是我说什么呢?直接问?甚至朝他怒吼,说你怎么能,怎么能……

      能怎样?

      就算他真的只把那个骷髅当作“吴邪”,我他妈又能怎样?!

      皱紧眉头,我感觉连牙缝里都满溢着涌动的苦涩。

      或许因为看到我脸上固执的狰狞,他慢慢放下骷髅,转身朝向我,平静开口:“怎么了。”

      我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平静,平静,就像他那样平静,但我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发生偏斜,从他的脸上,扫到那个骷髅的头顶,又巡游回来,像一尾仓皇的鱼。

      “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来的时候就带着那个,那个……头?”

      他低头看看桌上的骷髅,“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我用力咽口唾沫,接着问:“你打算带着它多久?”

      他没有回答,似乎没听懂我的问题,片刻沉默后,才低声回答:“不知道。”

      哦……不知道,意思就是要带一辈子,对吧。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我在这一刻只能把事情往最糟糕的地方,往最伤害自己情感,最不愿承认不敢面对的地方推动。

      或许,因为一切已经压抑过太久,紧绷过太久,我表面再怎么故作平静,也掩盖不了心底的恐慌和无助。

      我到底是谁?我真的就是吴邪吗?

      如果梦境是过去,那么它是怎样终结的?

      那股控制着我的黑暗力量到底要做什么?它操控着我还做过怎样的事?

      我……他说上一个我死在他手里,是他亲手杀了我,那么,这是怎么发生的?

      而所有这一切,过去发生的全部故事,又如何导致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着我们之间的又一次重逢?

      “你……”我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如果放不下他,又何必来找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夹杂着咆哮,愤怒、伤恸、不甘、嫉妒、恐慌共同吞噬着我的理智,更有一种微妙的被羞辱感紧紧抓住我,让我口不择言。

      “吴邪。”他一怔,似乎终于接收到我磅礴情绪中隐藏的东西,立刻走过来,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是……”

      “你他妈离我远点儿!”在他朝我伸出手时,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大声道:“我不是吴邪!那个才是你的吴邪!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抱着它,亲它,还叫它的名字,你……你叫它吴邪……”

      我几乎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即使在紧接着的下一秒,我就被他紧紧抱入了怀里,感受到他用力的拥抱,我依然靠在他肩上,重复着“我不是吴邪”。

      我不是吴邪……

      如果我不是吴邪,那我是什么东西?

      如果我是吴邪,那么它是什么,这个骷髅是什么?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个吴邪呢?

      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吴邪,我以为这是天经地义,无需任何证明的事。爷爷从小就叫我吴邪,他将我作为吴邪养大,我也从未怀疑过自己作为吴邪的身份。可是今天,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明自己就是吴邪。

      我的存在,我所成长的世界是如此简陋,简陋到可笑的地步——二十五年的孤独生涯,二十五年的单纯与简单,懵懂与坚定。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接触过社会,没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关于“我是吴邪”的记录和证据。

      难道……难道我真的不是吴邪,只是一个窃取他姓名的怪物?

      可是……我明明拥有吴邪的身体、面貌,甚至过去的记忆,我为什么会不是吴邪?为什么要剥夺了我身为吴邪的存在,为什么要否定我的生命?

      我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历经二十五年岁月,这二十五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实的,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踏踏实实地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才终于站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会不是吴邪呢?

      我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难道还比不上一块枯骨吗?

      “小哥……”

      我感觉头疼得厉害,浑身颤抖,如同深秋落叶,眼前阵阵发黑,一直压制着的东西终于在我心里崩塌了,我像攀登雪山的挑战者,饥寒交迫,已透支到了极限,然后迎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崩!

      我已经无力再攀登了……

      “吴邪,吴邪!”

      耳边听到他焦急的呼声,我却没有理睬,更想发出怀疑的冷笑,他也会担心我?担心我做什么呢,没有意义……

      恍惚间,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好似已消失,整个人软绵绵地就要倒在地上,他紧搂着我,把我扶到床上躺下,我看着他翻涌情感的双眼,却仿佛正凝视遍布繁星的虚空。跟着,我用最后的力气扯开衣襟,露出胸膛,指着胸腹间那道最大、最明显的伤痕对他道:

      “……身上这些伤怎么来的,我都梦到过,只有这道没有梦见,我不记得。你是不是就凭它,认为我不是吴邪?”

      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自己关于“过去”的了解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如果梦境都是真的,是我的另一段人生,那么,我对那段人生的认知和“记忆”是否全面而公正,有没有什么东西隐匿在黑暗里,让我看不见、摸不着?

      为此,我认真回忆和梳理着那些梦境,将不按时间顺序出现的梦理顺,遵循一个人从幼年到童年,从少年到青年的脚步,把这些散乱的梦境编排好,同现在这个自己进行对照,一点点、一步步,终于重塑了过去那个自我的人生轨迹。

      从我有梦开始,这许多年来我梦到过太多太多,它们都已成为另一场生命的构成部分,也逐一映照在我身上。

      比如身体上的伤痕。

      第一次注意到这些伤痕的时候,我非常疑惑,在我的记忆里自己并不曾受过伤,怎么会留下伤痕呢?我去问爷爷,他也讲不清楚,只劝我不要在意这些,或许是因为我的病,所以皮肤上出现了一点儿连锁反应吧。

      这个答案只能哄过我懵懂的童年时代,当我逐渐成长,看过越来越多的书,学习了越来越多的知识后,我开始怀疑爷爷的说法:哪有什么病是会在皮肤上出现栩栩如生的伤痕呢?这些伤仿佛与生俱来,打小就有,越长大便越清晰,成年后完全定型,好像我真的曾在□□上遭遇过那些伤痛,然后又被时间抹平,留下或浓或淡的痕迹。

      我观察过,这些伤痕并不统一,有些浅一些,有些则更明显,这显示了伤痛本身发生的时间和受创程度都不同,留给我的纪念自然也品质各异。

      为什么会这样?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梦境给了我答案。过去我认为,不论这这些梦是我的臆想,还是当真发生过,至少它们给了我答案,让我知道了这些伤痕的来处。

      曾经,有一个吴邪过着与我现在全然不同的生活,亲友环绕、自由成长,然后于纷繁红尘中大步向前,跨入了崭新的生活,他寻找、跋涉,历经艰难险阻,岁月风霜与疾病伤痛一并停留在他身上,昭示着熊熊燃烧的生命燃烧。

      比如手臂上这些伤痕,是他当年自己用刀划的,脖子上这道,则差点要了他的命,还有很多别的……

      可是,当我梳理完全部的梦境,并再也没能梦见任何新鲜内容时,依然有一个谜题无法破解:在我的胸腹之间,大约就是靠心脏的位置,有一道十分明显深刻的伤痕,斜着划过,直抵肋骨。让人恐惧的不是它的长度,更是深度,我直觉那应该是一道贯通伤,甚至刺穿了心脏。直到如今,每当我用手按上去,似乎都还能感受到内部血肉挤压着发出的挣扎和嘶吼,痛苦在当中咆哮。

      怎么可能……

      从理性上,我有些排斥这个直觉,如果它真是那样一道伤,毫无疑问这会成为致命伤,没人能够在那样严重的伤害后还活着,并留下伤痕。

      更令我不安的,还是这道伤的来历,我从未梦到过关于它的事,我不知道那另一个吴邪是如何受的伤,就像……

      我曾站在镜子前,抬起头,斜眼看着自己的脖子,手在上面一点点抚过,感受光洁皮肤下边隐藏的痕迹。

      就像这里一样。

      我的脖子上也有一道伤让人迷惑不解的伤口,准确说,我认为我的脖子应该伤过两次,其中一次我已经梦见过了,被割喉,然后跌落山崖,万幸那一次我没有死。然而,就在那道锋锐纤细的割伤上面,似乎还叠加着另一些东西。

      一些……怎么形容呢?凌乱的伤痕。

      我只能这样去描述它,我无法确定那些若隐若现的痕迹到底是胎记,还是另一次不知名的伤害所留下的,它们很浅淡,肉眼几乎察觉不到,堆叠在那道细白的割喉切口周围,又似乎被它阻挡在后方,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但我知道这里有东西。

      我的脖子上,曾经也有过什么,然后给我的身体烙下了不可忽视的感觉——刺痛、灼热,发痒、腥甜。似乎曾有铺天盖地的血浇灌在这里,就像颜料铺满了整张画布,然后,这些颜料被盖过去,画布上出现了新的图样。

      这也是一种直觉,我说不出理由,甚至找不到它们的发端之处,只能默默疑惑着。

      所有的伤痕都在梦境里各归其位,唯有胸腹间这道深深的痕迹,和脖子上格外浅淡,若有若无的色差无人认领,它们让我不安,也让我难以抑制地产生了怀疑——梦里的事情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别的伤痕都有来历,唯独它们没有?

      难道这两处伤痕有什么特别之处?

      现在,当闷油瓶降落在我的生活里,从梦中人变成活生生的身边人,而我二十五年的生命存在随之遭遇前所未有的惶惑袭击时,所有的疑问和隐忧似乎都突然变得茁壮,以不可逆转的形势疯长,牢牢控制我的心灵,于是我再次怀疑:如果梦境里的吴邪就是我,为什么一切都能对上号,唯有这两道伤痕对不上呢?

      难道……那其实不是我?

      我并不是吴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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