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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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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走了,今天开始,进入我和他单独生活的时间。
在爷爷房里惆怅了一阵,我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目光从所有陈设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满满的书架上。
很多书堆叠在上边,并不是一丝不苟的齐整,而是一种乱中有序的方式,这显示直到最后一刻,这些书册们的主人还曾翻阅它们,兴许还在上面留下了笔记。
我很自然地想起爷爷昨日的叮嘱,如果……如果我当真放不下,看不开,无比执着于过往的所谓真相,那么可以来这里看看。或许,我能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19770305……
默念这个数字,我朝书架走过去,当真停步在它跟前时,却又迟疑了。
现在就看吗?
现在是看它的好时机吗?
这里面,当真藏着我想知道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确定。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发现闷油瓶已站在了房门口。
“我做饭,你伤没好。”他不动声色,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只看着我包着纱布的左手说话。
“哦……好。”单独面对他,我心里总难免有点儿怕,我确信自己喜欢他、爱他,但同时,我也畏惧他……他既然吩咐我养着,我照做就是。
看我片刻,他走进房中,也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微微叹口气,低声道:“他走的时候你还在睡,我本想叫你起来,他说不必,昨晚已经算告别过。”
这自然是说爷爷了,而他此刻这些话,是在跟我解释吗?
想了想,我小声回答:“有点可惜,我还是想送爷爷出门,他难得走这么长时间,以前两三天就回来,这次要一个月……不知道他会带什么东西回来,你,你说呢?”
我这是在没话找话了,爷爷已离开,单独面对这闷油瓶时,我所感受到的压迫力变得更强,又紧张,又兴奋,有畏惧,又向往,爱他和怕他的两种心情同时在胸中作祟,时而争斗,时而融合,让我如坐针毡,手足无措。
他没有回答我,只略一点头,转身离去,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浑身才陡然一松,长舒口气,一屁股坐到床上,好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今天开始,我得跟他两个人在这里生活……
这天午饭是闷油瓶做的,我站在厨房门口,看他熟练地上下忙碌,简单却合味道的饭菜就那么一样样出了锅。他这模样跟我记忆,或者说梦境中的有些偏差,我记得当年曾腹诽过他,说他是生活九级残废,没人伺候多半要饿死,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那样。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他微微一愣,但还是回答了我:“一直就会。”
“哦……”我接不上话茬了,心里明白这问题很傻,他如果真是个生活残疾,之前独立生活那么多年,难道是靠喝西北风活下来的吗?
他只不过对这些生活琐事兴趣不大,要求也不高罢了。
乖乖闭上嘴,我直到吃完午饭都没跟他再说话,他也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气氛越来越尴尬。
饭后,我逃一般地回到了自己房里,抽出经书抄写,爷爷说这能让我静心。可是今天不一样,这书上的字我每个都认得,拼到一起却不知它们在说什么,写来写去,脑子里全都是他的影子。我干脆丢了笔,轻轻打开房门,朝走道中看去:没有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他已经离开了。
“小……小哥?”
我轻声呼唤,说实话,虽然他让我很不自在,很矛盾,但如果他真的不在了,我还是挺慌的,这么多年都有爷爷陪着我,而今爷爷离开,家里就剩下了他,要是连他也走了……
关键是,他如果离开这里,会去什么地方呢?他总不至于就把我仍在这里,不辞而别吧。
要不……是去之前去过的西山?
我盯着空荡荡的通道,又小声叫了句“闷油瓶”,还是没人回应,难道真出门了?
心里渐渐不安起来,我朝他的房间走去,门关着,但没锁,一扭就开了,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正躺在床上,被子盖得整整齐齐,双眼紧闭,沉沉睡着了。
他没走,他还在……
我松一口气,原来是在午睡,还好刚才没大声喊,万一吵醒他就不好了。
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前,我双眼从他房中不经意地掠过,发现书桌上摊开了一个笔记本,就是之前他给我看过的那一本,是我……被囚禁那段时间里写下的。而那个被他称作“吴邪”的骷髅正摆在旁边,黑洞洞的眼眶对着笔记本,似乎它也在看那些过往的记录。
我愣了两秒,慢慢走过去,站到桌边,看到笔记翻开的那一页,上面的字体是那样熟悉,和我刚才抄写的经书一模一样,这就是我的字,是我亲手在这本笔记上留下了记录。
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触碰到来自上一个“我”的遗物。
我像着了迷,又似乎被什么蛊惑着,停留在它们旁边,默默翻阅起前生的笔记,仿佛重走了一遍生命的历程,字字句句都那么陌生而熟悉,梦境也在脑海中复苏,栩栩如生。
看完笔记,我下意识地转开视线,看着那个骷髅,心里一片空白。
它叫吴邪……小哥叫它吴邪。
它就是我……
我深吸口气,伸出手指,慢慢朝它靠近,最后在骷髅的头顶上轻轻碰了一下,就这么极短极短的一下,立刻就缩回来,握紧拳头,仿佛那头骨上正燃烧着恐怖的烈火,碰它一下,就会被惨烈地灼伤。
这是……我闭上眼,压着心里乱纷纷的猜测,只撷取当中最明显,也最可怕的一个:这个骷髅真的是我,我曾经死过,身首分离。
所以它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努力不再去看它,也不要多想,将目光转开,然后看到床上躺着的闷油瓶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头上 “嗡”的一下,身上也阵阵热起来,强烈的尴尬和惭愧包围过来:我趁人睡觉时溜进房间,乱看他的东西,然后给抓个现行,这……
就在我琢磨现在是马上道个歉,还是立刻滚出去时,他朝我道:“过来坐。”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下移到床边,我踯躅片刻,挪过去,惴惴不安地偏坐下,半个屁股还悬空着,防备他如果要揍我,可以第一时间逃跑。
他靠在床头注视我,很久没说话,脸上神色平静,似乎还带着一点儿刚醒来的慵懒。我给他看得越发不自在,目光游移着,不知到底该往哪儿放。突然,我瞥见他敞开的衣服领口那里露出了一点儿东西:白色的……绷带?
这是……
我打量它,估计这绷带应是缠在他肩膀上,从腋下穿过,盖住了肩头和部分前胸。
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裹上的?难道受伤了吗?可我明明记得就在几天前,他洗澡出来时裸着上身,除了威武的麒麟纹身之外,他身上并没有伤痕啊。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眉头微动,低声回答:“一点小伤。”
“什么时候的事?”我惊讶地问:“那天你洗澡出来都没有。”
“……昨晚。”沉默片刻,他吐露了答案。
昨晚?!昨晚我睡得很沉,一点也不知道他出了门,还受了伤。难道在我睡着的时候,他又做了什么吗?
我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昨晚为什么要那么毫无防备地喝酒,被告别之夜的温馨和幸福冲昏头脑,以为他也会跟我一样在享受过美好的晚餐后就安睡,结果他竟然又出了门……
这人怎么永远那么不顾自己,从来都不让人省点儿心呢?
“怎么回事,严重吗?”
方才的紧张和尴尬已完全消失了,对他的担忧占满我的胸膛,我边说,边就去拉他的衣服,想看伤势,他一把捏住我的手,说声“没事”。我当然不信,更不放弃,用力掰他的手,坚持要看,他同我抗衡了两秒,大约看我眉目中的担忧不是作假,悄悄叹口气,松开手,让我看到了他的伤势。
还好……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伤口大约十三公分长,深度看不见,只能从绷带上浸出的血量估计是皮肉伤,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
“怎么受的伤?”我放柔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似乎声音大了就会震动伤口,让他感觉到刺骨的疼痛。
“不小心伤的,昨晚酒喝得稍多,没注意。”
我皱眉,这回答也太敷衍了,如果只是不小心,又怎会伤在胸前,显然他趁夜去了什么地方,甚至有过打斗,就像……就像我在梦境中见到的过去那样:斗粽子、杀野兽,或与什么人交锋。
他昨晚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呢?
这时,闷油瓶闭上眼,似乎要再睡过去,我明白,这是在告诉我他已关上彼此交流的通道,不会告诉我关于这件事的更多讯息了。
他不想说的事,谁也没办法。我不做无谓的尝试,给他拉拢衣衫,说那你再歇会儿,晚饭我来。
他闻言又睁开了眼,似乎要反对,我抢先举起手掌,当他的面将绷带解下,露出已愈合的伤口:“我受伤比普通人好得快,只是一点皮肉伤,没问题,你看,都好了。倒是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昨晚受伤了?不然今天中午都不会让你做饭。”
他目光长久停留在我掌心淡红的肉痕上,最后什么也没说,躺下去闭上双眼,我给他拉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关上门,我长叹一声,忽然想骂自己的粗心大意——他什么时候养尊处优到需要睡午觉了?只不过伤病临身,加上过度疲惫,才必须休息调养一下吧。
真是……千万般想法这时统统都没了影儿,只琢磨着晚饭给他做点什么,好好补一补。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我对他的怀疑和好奇都被担忧压下,这晚上的饭菜做得格外丰盛,两个人根本吃不完,但我乐意,似乎这样就能表达我的好意,还有不可言传的……虔诚。
灯光亮起来,我招呼他吃饭,看他每样菜都轮着品尝过去,心里渐渐暖热,又给他打了一碗汤。他吃了几口,看着我空空的碗,放下筷子,似乎想说什么,停顿片刻,又什么也没讲出口,只是给我也盛了一碗汤过来。
“你也吃点。”他声音低沉,说得也有些犹豫,我从中听到了一点小心翼翼和坐立不安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奇怪,他怎么也会露出这种情感呢?
“你爷爷今早走得匆忙,让别打扰你,不用送了,反正你得习惯他不在的日子,我……我在这儿。”
哦……这是在宽慰我?
我有些愣,不知该怎么搭腔,他什么时候这样对过我啊,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总感觉他现在满腹心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那里逐渐绷紧,以至于素来沉稳不动如山的他都显出了紧张,甚至一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什么呢?
是这里还藏着什么行将爆发的可怕秘密?
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天开始黑了,西山的轮廓隐没在阴影里,让它显得更加高大而难以捉摸。
还是说……因为我们正在单独相处?
说起来,我似乎还不从曾跟他两个人一起生活,这二十五年自然没有,梦境里也找不到相应的记录。这种朝夕相对、同食同卧,容易给人一种软弱的错觉,好像我们……我们已成为了一家人,成为拥有彼此的一体。
我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灯光和暖,他看起来是那么动人。
他明明就坐在我面前,却像离得那么远。
“你这次来,要呆多久?”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默默吃饭,我也没有再问。大约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标准答案,根据局势的发展走着看吧。
“你为什么来这里,因为我吗?”我又问。
他喝口汤,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两个字:“休养。”
休养?这倒是我从没想过的答案了,什么休养,有什么目的?他没有承认是因为我而来,却也没有否认说不是,这是他最擅长的文字游戏,对你提出的问题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一切都留给你自己去感受琢磨。
我已能断定,他来到这座山谷里的原因是我,至少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我。
想了想,我追问道:“那你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吗?”
“有人打理。”
“谁?”我不依不挠:“张海客?”
“不是。”他放下筷子,目光在我脸上平静地扫射:“他是旁支的人,不管事。”
我给他看得心里发凉,大概接收到他的意思是叫我别再瞎问了,但我不死心,还是再冒了一句:“那是不是那个……那晚上打我的那个张家人?就是你把我关起来期间,然后你回张家的日子里帮你管那儿的那个,那个……”
“不是他。”闷油瓶又瞟我一眼,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一闪而逝的奚落和嘲讽,好似在说:小样儿,放弃吧,你猜不中的。
哼。我不问了,低头猛扒饭。
说来也怪,这闷油瓶的眼神并不很锋锐,也没什么彰显在外的压迫力,但就是能让人从骨头里感受到一种压力,完全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