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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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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爸爸也来看过我好几次,有一次他甚至带了妈妈来。妈妈同样老了,头发白得跟父亲差不多,原本红润的脸上呈现一种无精打采的灰黄色,皱纹比我记忆中深刻许多,眼角狰狞的线条几乎让人不忍去看,她当年可是我们大院儿里出了名爱漂亮的女人啊。
看到我时,妈妈的表情堪称惨烈,有一个瞬间我似乎感觉她就要疯了。她朝我扑过来,像母猫扑向孱弱的幼崽,我们的双手隔着铁栅栏紧握在一起。妈妈泣不成声,肩膀不住耸动,我心里也满是苦涩的浪涛,甚至差点冲动地摸出钥匙,打开最后一道屏障去拥抱她。还好爸爸制止了我,守卫就在上面房间的拐角处,被黄医生拖着喝酒聊天,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来。
那时候,我那不知是梦境亦或幻觉的蒙昧状已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我也越来越多地沉沦在毫无希望的黑暗里,那时的我已不仅仅是一头豹子或一只猛虎,动物的形骸消融于无边阴影中,我与那黑影融为一体,感受着深渊中烈火的搏动,它们仿佛直接取代了我的心跳。
每当那时,我眼中的世界就变得更复杂,同时更简单——我能看到许多肉眼不能见的光泽与色彩,听见无数纷繁嘈杂的声音,它们来自天顶,来自地底,来自早已消逝的时间,从极远的深处传过。与此同时,眼前所见则更加明晰纯粹,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从世界的图景中被剥离出来,像背景前的演员,举手投足栩栩如生,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其他东西则统统化为背景,凝固呆板。
他们让我感觉越发的饿了。
这当中有许多事,已随着时间彻底走远,难以追寻,即便给我再多的梦境,它们也只能被还原为碎裂的小片段,比如我曾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黄医生和守卫们的说笑,他们问吴邪到底怎么样?难不成关一辈子?
怎么可能关一辈子,你们不觉得吴邪现在好多了吗?
是吗,我只觉得他睡得更多了。
那就是好了,只要他对人没害处不就成了吗,他爸妈那样子……你们也看到的,这人一天天给关起来,也不是个事儿。
……你是医生,他这情况,你觉得有戏吗?
说不准,他既没病因,也没法治,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不能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关废了,他爹妈还能活几年啊,唯一的儿子这样……你们都不忍心吧。
……也对。
黄医生打定主意要帮助我父母,也帮助我,让我早日脱出这座囚笼,他时常跟守卫们灌输我好多了的观念,不知他们听进去了几分,但他们对我的监视似乎真没有那么严了。有天晚上,我甚至在他们开门送饭时悄悄将那两把钥匙拿出来,摆在桌上相对隐蔽,却不是不能被看见的地方,他们压根儿就没往那边看,这说明守卫们已不会十分仔细地防备我了。
那个张家人没有再出现,或许在管理这里之外他还有别的事要忙,这倒是给了我很好的机会,我时常在衣兜底下抚摸那两把钥匙,我想,或许该用它们一次了。
就在我这么考虑的当天晚上,爸爸又一次溜下来,这次的他和过去有些不一样。我看到父亲穿着厚实的灰色外套,手提一个旅行箱,脚蹬一双户外鞋,还是前年我给他买的意大利货,他一直舍不得穿。
“我准备回老家一趟,先来看看你。”爸爸头发有些乱,脸上呈现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显然才经历过风中的穿梭:“长沙一个亲戚家里有点事,你可能该叫表舅的,他们家……”
风声越过窗户,带动树枝唰唰作响,开始凉下来的天气因夜色降临而显得更加萧索。
爸爸絮絮叨叨地说,我却不太听得进去,那股幻象又开始侵染我的思绪,我赶忙咬紧牙关,抵抗它对我的腐蚀。瞟一眼空空的走道,我撑着站起身,走到栅栏边,第一次摸出钥匙打开了横亘在我们父子之间的屏障。
爸爸呆住了,他并不奇怪我已经拿到了钥匙,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打开它。
“进来说吧,爸爸,我……”
爸爸赶快走进来,他似乎想摸一摸我的脸,我却快速将栅栏关上,连带外层厚重的大门一起拉拢,彻底隔开了内外两方的视线。
“进来说吧,免得被他们看到。”
我接过爸爸手里的旅行箱,在桌边坐下,尽量用平稳的语调掩饰此刻的难受。
那股力量……我能感到它正顺着脊柱盘旋而上,我要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人的视角来看眼前的整个世界,这自然在快速消耗我的精力,我感觉自己似乎就要不能站立了,必须靠着椅背才能撑住。
如果我不开门,不让爸爸进来,那我要么在他面前失控,要么在努力支撑中浑身虚脱地跪倒,不论哪一种,都是给他平添烦恼罢了。
因此我开了门,我那时真的只是一腔好意。
“哎,好。”爸爸也坐下来,拨了拨头发,继续道:“你妈最近身上不太好……感冒,只是一点小感冒,你不要担心,没事,所以就我过去看看,估计一个星期回来。对了,今天上午我们接到电话,你那个朋友,王胖子,说他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明天也过来陪陪你,再往后啊……”
“嗯,嗯。”我咬紧牙关,努力睁大眼,浑身僵硬。
“估计等我从长沙回来的时候,张家那边……张起灵也就回来了。”
爸爸顿了顿,语意中有一股矛盾的味道,他多少忌惮着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的存在的确会带来安全感。
“唔……”
我感觉眼前一阵模糊,眼前的东西像崩溃的电脑程序,突然化作无数光点飞散,然后又在下一秒钟重归原型,世界依旧稳固,爸爸的容貌和话语也同样清晰。
“不唠叨了,我该走了。”爸爸似乎还有话要讲,但他在瞥一眼墙上的时钟后就站起身,去拿放在旁边的旅行箱,“其实我都已经走了,你妈他们送我出门的,结果到了机场呢,说飞机要晚点三个钟头,我又不想在那边坐着等,干脆回来一趟,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了,麻烦,就下来再看看你。哎,你说这人老了就是啰嗦,做事情跟老太婆一样,放不下……其实也没啥,有什么好看的,回来再看你一样的嘛,呵呵。”
父亲笑起来,眼角和鼻头都红扑扑的,缕缕银丝在他脸庞边飞散,显得格外慈祥,我眼中这一幕也被拉长,定格,仿佛银幕上永恒的剪影……
父亲的影像就在那里,似乎已化作了永恒,又似乎瞬间便消失了,连带我眼中的整个世界一道粉碎,溶蚀,跌入不可捉摸的黑暗中……
熟悉的香味袅袅而来,那么诱惑,那么新鲜,这次不再是猎豹的世界,而是更深沉,更恐怖的黑暗主宰,紫黑色的雾气弥漫,包裹天地间的所有,连我自身仿佛都随之化作虚无,唯有深渊中的烈火正熊熊燃烧。
……
“吴邪。”
我的思绪在梦境带来的记忆里翻滚,沾得满身灰土,点点滴滴都是惨烈伤恸的记忆,思维的脚步已走到了那道门边,站在门槛上,定定直视那个最惨痛可怕的梦境,那个我永远不愿去回忆,不敢去多想的夜晚。
“吴邪!”
突来一声呵斥,令我浑身一震,从回忆中挣脱,心里有一丝庆幸——不论是谁在这个紧要关头叫醒我,我都得感谢他,毕竟,再一次去想那一场惨祸实在太可怕了。
他的脸出现在我眼前,闷油瓶的脸,不,或许此刻我应该叫他客人。
他是来自我梦中的客人,联通了过去与未来,仿佛一座桥梁,引渡我往真实中行去。
此刻,他看着我,无表情的脸显得比平时更沉稳严肃,眼睛里的光芒格外深邃。他举起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又问了我一次:“这上面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
这本笔记本……我定定神,努力将思维从对梦境的复述中拉出来。
笔记本……是了,现在,在我存在了二十五年的这一次生命里,他才刚刚来到我生活中,带来数不尽的秘密,也带来解开秘密的钥匙。
就在刚才,他问我还记得这本笔记本上的多少东西,我朝他发了火,然后引来了爷爷,听过他当年与族人的争执和坚持后,爷爷转身离去,我想追他老人家,又被一种情绪绊住了脚,于是,房间里回到只有我们两人的状态,而他,又一次举起笔记本询问我的记忆。
他为什么孜孜不倦于这个问题,答案对他很重要吗?
我在心里反复斟酌这个问题,最后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这点?”
“很重要。”似乎看穿我的想法,他靠得更近了,我能嗅到他身上深沉冷静的淡淡香味,那种令我安稳沉静的“死亡的味道”。
“我必须知道这点,才能确定你到底有几分是‘吴邪’。”
他轻声说出这句话,不啻于在我们之间投下一枚炸弹,轰得我眼前一阵金星乱闪。我顿了顿,强迫自己冷静,又问道:“如果我都记得,就说明我是吴邪吗?”
他没有回答,静静看着我,显然是让我继续说下去,我深吸口气,接着道:“我记得,全部。”
他的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无表情的假面开始出现裂痕,眼神中的光彩也越发活灵活现,我知道他被触动了,他心里一个巨大的症结正在慢慢开解,又或许,他此时跟我一样,都站在同样的门槛上。
一边是带着希望的平和假象,一边是由血海和地狱构成的无可饶恕。
那件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就在这本笔记本的尽头。
“这本笔记的第一句话是:8月21日,第一天。”
我轻声开口,双眼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中的笔记本上,仿佛已透过那棕黑色的封皮看穿里面书写着的每一句话,并将它们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那是我被你关起来的第一天,我在这本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篇日记。”
是的,那本笔记里的内容,大多是由日记体构成,包括我每天的起居活动,心里想法和推断,还有……
我顿了顿,看着他,他点下头,说声“继续”,于是我接着讲下去:“还有我对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推测——比如那个黑色的石球。”
漆黑,重四斤,空心体。
我在笔记里留下了许多关于这东西的描述,努力榨干记忆里每一滴关于它的零散细节,从重量、质感、手感、体积各个方面去描述它,虽然我相信那黑球落在小哥和胖子手里后,会得到更全面妥善的研究,但作为第一个实际接触它,并同它产生了某种交互作用的人,我的直观感受也是很重要的。
包括那里面藏着的一汪清水。
我在笔记里也写到了这件事,详细记载自己如何碰到它,并误吞它当中的液体,这件事我在后来跟医生,跟胖子,包括跟眼前这个男人讲到了,他们都在震惊之后表示了遗憾——那水已完全融入我的身体,无法再解析出来,如果它当真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他们也都束手无策了。
“那水很清澈,带着淡淡的苦味,没有任何血腥或令人反胃的感觉。”我继续说着,复述那本笔记上的每一句话:“我吞下去后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没有腹痛,更没有腹泻,只是……神智变得混沌,连怎么被你们带出墓室回到地面的,都有些记不清了。”
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变得更温柔些,他甚至放下了拿着笔记的手,转而搂住了我,在我背上轻轻摩挲,像一种迟到的安慰。
“12月11日,院子里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他们给我的食物却依然是冷的,清汤寡水,还有两个馒头。他来看我时我很愤怒,质问他为何要这样虐待我,他沉默半天,说不是虐待,只是……怕我吃太多会过分有活力,也会激发那股力量。我朝他冷笑,笑他的愚蠢,他居然也会使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无聊做法,是把我当癌症病人了?饿死了我,癌细胞也自然会死?”
我闭上眼,倾吐出那些已在笔记里被洗刷打磨过无数次的内容,它们来源于梦境,如今成为了过去真实故事的铁证。
“昨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又梦见了那间墓室,醒来时发现手臂上有牙印,应该是我自己咬的吧,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咬到人了。他们对我的看管越来越严密,对付我的方法也越来越娴熟,这让他们不再那么怕我,唯一能让他们重温那股熟悉恐惧感的,大概只有给我注射的时候。我跟小哥说过很多次,不要给我他的血,但他还是那么固执,哪怕他的血对我几乎已经没效果了。看他这样,我自然就心软,还心疼,哪怕有再多怨气也凝聚不起来了……”
“3月1日,今天有新的药进来,我没感觉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但医生们坚持它已经起了作用,我不知道。”
“5月26日,夏天要来了。二十年前的今天,学校组织了我升上初中后的第一次春游,我们走到附近的山谷里,在河边烧烤,用河水淘米做饭,半生不熟也吃得特别香,还有一些早熟的同学悄悄拉住了女同学的手。我絮絮叨叨地说完,还以为他早就走了,结果转头一看,他居然还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似乎听得很认真。我问他你春游过吗?他犹豫半天,点了下头,但我知道他所谓的春游和我说的绝对不是同一个意思,我又问他那你上过初中吗?他停顿半天,摇了下头。难得看他这么老实,是不是因为我病了他才这么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