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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   黄医生坐在对面看着我,他的脸在我眼中又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融入水中的纸巾,一点点,一层层散落开,化为水的一部分,并搅得这些水越来越浑浊,涟漪圈圈散开,带起一丝丝不详的预感。

      猎豹的世界正在靠近,耳畔几乎能听到风拂过草叶时的沙沙声,那股诱惑的香味仿若幽灵,从背脊慢慢攀爬,固执地萦绕在鼻端。我感觉自己的形骸又一次消失了,皮毛覆上来,耳朵升到头顶两侧,尾椎延长,变成一条有力的尾巴,将椅子打得啪啪响。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往前伸爪,不要去捉,不要去想。

      万幸记忆都还在,我的理智正不断告诉自己,此刻是午后三点,日光明媚,我正和黄医生谈事情……

      并没有什么豹子……没有原野和星光,没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更没有那一缕缕诱人的香味。
      我用力闭上眼,全力抵御它们纷繁的诱惑。

      “……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黄医生的声音远得像在天边,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应答了他,只感觉脑中摇曳的光影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原野似乎在飞速长高,所有的草叶瞬间幻化为森林,高大厚密,层层叠叠地朝我压过来,将我打翻在地。它们无风自动,像无数起舞的巨人,围着我晃动、跳跃,洒下数以万计从月亮上采撷来的光斑,将我黑色的皮毛染成白金色。

      我四脚朝天,仰躺在它们的包围下,任凭那些光与暗在身上交融流转,千变万化。

      远处,巍峨的山岭依然矗立,乳白色的香气躲在山峰背后,似乎等待我再次去撩动它。

      阳光明媚,微风带来院中紫阳花的味道,那天下午的我趴在桌上,不受控制地跌入了梦的深渊。

      黑色变得更黑,寂静变得更静,所有的深渊都变得更深沉,更广袤,构筑了无垠无尽的地底王国,就在这些隐秘的世界里,有一条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的墓道,时而弯曲,时而笔直,带着阴谋与血腥的诱惑力。着通道中没有光,却另有一股比光亮更强大的力量为人指路,引领人朝它的终点跋涉。

      墓道上不时出现以血和朱砂混合种种秘药涂抹的壁画,三牲祭天,三禽达地,生灵们的精魂向大地作着供奉,也形成了这条通道的路标。

      来。

      我化身为豹,挣脱草叶们的包裹,从原野直上山巅,然后纵身跃下——我奔跑在昏黑的墓道中,我的目光坚定,肢体矫健,行动轻捷,胸中没有畏惧与惶恐,反倒充斥着期待与满足,仿佛游历太久等待太久的弃子,终于来到了家门前。

      近了,近了,家……

      方正的地下空间,森寒的空气,当中祭坛上摆着黑色石球,内藏冷冽清苦的液体,它们不知在这里摆放了多久,静默等待自投罗网的来访者将它们启动。

      忽然有光打亮我的梦境,我抬起头,再次看到了它——栩栩如生的壁画,在不见天日的墙壁和天花上蔓延,构思是那样毛骨悚然,颜色是那样丰满绚烂,红似鲜血,绿似群山,蓝似碧海,黄似夕照,生生刺痛人的眼球,

      一个怪物,在尸山血海中冉冉上升,天顶上金光磅礴,云蒸霞蔚,诸天神佛纷纷起舞,欢欣迎接它的加入。

      怪物……

      睁开眼时,夜色已笼罩下来,我动动睡麻了的四肢,感觉身体里一阵空虚,摸索着站起来,往墙上的挂钟一瞥,发现已是晚上九点过。我又看向门口,大门紧闭,守卫送来的晚饭是两个面包,从铁栅栏的空隙塞入,被挤变形了,正静静躺在那边地面上。

      好像有点饿……我打开一个面包吃起来,味同嚼蜡,脑中回味方才梦见的一切,双眼环视这间熟悉的屋子,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些是梦吗?还是我的幻觉?

      大白天的也会产生幻觉吗,甚至让我直接睡过去了。如果是幻觉,为何如此真实,更让我……

      停下咀嚼的动作,我怔怔站在屋子当中,眉头紧皱。我很不愿意承认那种感觉,但是……方才那一场如梦似幻的历程,的确触动了我大脑深处掌控情绪的开关,让我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过去,当我感受到那股神秘力量在体内的波动时,总会觉得畏惧不安,但这一次……我却没有抗拒它,反倒有隐隐的欣喜与期盼。

      手一松,面包落到了地上,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我再次向周围看去,突然发现——夜已降临,房间里并未开灯,而我却能看清周围所有的东西,就像在正午时分看它们一样。

      “你说你的眼睛具有了夜视功能?”

      黄医生又坐到了我对面,在他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另外两人,更有几个人站在门口,包括三个武装到牙齿,神情戒备的高大男人。

      此刻夜色深浓,院子里静悄悄的,我的房间还亮着灯,就在我跟黄医生说起眼睛的奇特变化后,他们立即组织了这一次临时会诊。

      我看向坐在黄医生两旁的人,他们一个是解家从北京请过来的教授,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听说他曾为许多重量级人物诊治,脾气跟能力成正比,小花能请到他颇不容易。

      另一个是张家人,听说闷油瓶离开后,这里的事务——包括对我的监视和压制——都暂时由他全权代管。我不知道这男人在张家是什么地位,跟闷油瓶又是什么关系,但既然小哥愿意把事情交给他,说明还是比较信任他的,对吧。我偷眼打量他,这个张家人看上去跟闷油瓶差不多年纪,也跟他一样面无表情,眼神深邃,这让我忍不住总想去瞟他,下意识地寻找他和那个男人的相似之处。

      “不……并没有。”我谨慎地回答:“就昨晚刚醒来那一会儿有,过一阵就看不清了,然后我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看见,就打开了灯,接着……到我再关灯时,已经看不到了。”

      “嗯……”

      黄医生点点头,思索下一个问题,趁这个空隙,我的眼神又划向了他左手边的张家人。那人垂着眼帘,并不看我,神色淡漠得似乎没听到我说的半个字。看他这样儿,我下意识地想起了闷油瓶,他俩其实长得并不像,但这种神情,这种态度……

      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我那夜与闷油瓶疯狂的记忆突然跳到脑海正中,好像暗夜里一道雷霆,打得我浑身颤抖,脸上也憋不住起了红晕。

      “怎么了?”教授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显然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我。“吴先生,怎么脸红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不,没有……”我赶紧否认,摇头道:“就是觉得这大半夜的劳动你们几位过来……挺不好意思的,您才刚下飞机吧。”

      “不要紧,习惯了。”

      教授声音平静,连眉毛也不动一下,眼神平静得如同老僧,唯有在桌面上微微敲打的手指泄露了他的认真和谨慎。我直觉他是个内涵深厚,深沉内敛的人,比黄医生更加深沉,或许……他并不会拒绝了解一些不那么“科学”的事情。

      “就昨晚那一会儿的情况。”我继续道:“可能只持续了十分钟,甚至更短。”

      “你确定那个,那种夜视能力……是真的吗?”黄医生继续问,用他一贯的科学态度,这句话里的潜台词应该是“是不是你想多了,或者只是幻觉”。

      “确定。”我点头,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张家人,就在这个刹那,我似乎抓住了他眼中悄然掠过的一抹反感与不耐。

      他不喜欢我。

      这个认知在一个眼神中就建立了,我并不知道闷油瓶和其他张家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会在背后怎样讨论我。我突然惊觉自己被囚禁,而张家人接手这里的管理权已经超过了一年半,我竟然从未想过,就在这些日日夜夜里,除了小哥之外,其他张家人都会怎样看待我?

      作为一个悠久而固执的家族,作为斩杀过无数粽子,探寻过数不清的秘密的他们,会怎样看待我的处境,和我现在的状况呢?

      他们可会觉得厌烦?在执行族长的安排之外,他们还会生出怎样的想法呢?

      我想起张海客兄妹,脑中梳理着与他们在藏地雪山中的点点滴滴,忽而直觉他们大约还算张家比较柔和的人了。这种柔和跟他们对我的态度没有关系,而是另一种意味,另一个层面……关乎对生命的态度,对个体的宽容与忍让,也关乎在极端情况下能否痛下决断,痛下杀手的行动力。

      我从这个张家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决然的冷静,它来源于剥离感情之后的理性,本身中立而客观,但现在……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发酵后,它的中立已开始偏斜,更多倒向了不耐和反感的一方。

      我忍不住打个哆嗦,不敢再看他,而就在我不再看他之后,他的眼神却直直地扫了过来,仿佛两根钢针,狠狠盯在我脸上,划过我的皮肤,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最后停留在我揣入衣兜内的右手上。

      其实是我自己做贼心虚,才会感觉别人在怀疑我,甚至觉得他的眼神已看穿我想掩盖的东西——那天夜里,就在我一面跟两位医生描述幻境,一面躲闪着这个张家人的视线时,我的右手正紧握着衣兜里那两把钥匙。

      如果那时候他朝我发难,比如跳起来将我掀翻在地,然后拿走钥匙,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所有人也不会走到最终的地步。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观察我,受制于张家族长的命令,虽然带着不耐,虽有满腔反对,依然用沉默放过了我的每个小动作。

      灯光默默流泻在我独自生活了一年多的房内,照亮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照着各怀心思的我们。

      这场毫无结果的会诊持续到深夜,当中有几次我感觉自己即将被幻境再度捕获,一头睡过去,但一想到那个张家人刀锋般的眼神,便又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我似乎隐隐感觉到了点儿什么,却不愿去面对和承认,不愿让已经很凄惨的自己显得越发得低人一等。

      虽已成了这样,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不该堕落为一头纯粹的野兽,再由野兽变成更加黑暗恐怖的东西。

      张家人大约不喜欢我,如同他们不喜欢所有的粽子,而小哥固执地留下我,将我关在这里,用尽全力寻找渺茫的希望,这样的行为是否会触怒他的同族们呢?

      我竟然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这天晚上,黄医生和教授问了我很多,写下满满几大篇的笔记,他们离开时,那个张家人走在最后,待两位医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又折回来,叫住正在关门的守卫,立在通道中和我遥遥相望。

      我直觉他想跟我说什么,也看向了他,但他停顿几秒后就移开了视线,只嘱咐看守把门关好,跟着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之后,时间默默流逝,就像树梢上的叶子,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改变着它们的颜色,从清新的葱绿到纯正的阳绿,再到墨玉般厚重的浓绿,紫阳花凋谢了,木芙蓉开始吐蕊,院里的野草越长越高,又在某天被锄作一层毛茸茸的地毯。那段时间似乎很短,只有转瞬即逝的两、三个星期,又似乎很长,长得塞满了我记忆中最后的人间岁月。

      黄医生依旧不时来看我,传递着各种消息。北京来的教授也好几次询问我的病情,有时他和黄医生一起过来,有时他独个儿来,隔着栅栏小心翼翼地观察我,我跟他讲起自己身上的感觉,甚至隐晦提到一些过去的经历,那些……不能用科学常理去解释的东西。

      老教授的静默蕴含着智慧,沧桑孕育出谨慎,他并没有像黄医生那样完全臣服于我们目前所能掌握的科学,或许他心里也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他静听我说完,记笔记的手便停下来,仔细阅读那些字眼,眉头皱起,指尖在上头反复划过,深思熟虑后,再发出下一个问题。

      就这样一来二去,在克制的殚精竭虑中,这位教授鬓边的银丝变得更为浓密,黑色退让而白色前行,他清明双眼也浮起疲惫的红丝,不像学富五车的老者,更似紧张备考的学生。

      看他这样,我有些不忍心,最终的答案我已心知肚明,只是不忍拂逆亲友们的好意,不忍掐灭他们微小的希望。我看着老教授,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在停顿片刻后,他抬起头,在栅栏的那一边看着我,带着两分愧疚,两分艰难,小声而缓慢地说道:

      “我可能……救不了你了。”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从别人,尤其从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有点儿伤感。其他所有亲友都在努力拯救我,寻找可能的希望,唯有跟我关系最远的他面对事实,讲了真话。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

      我点点头,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说没关系,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世上……总有治不好的病,每个人也都会死的,您这么尽心尽力,谢谢,真的谢谢了。

      他看着我,沉默一阵后,长叹口气:“那……明天我回北京了,还得去见见解先生,他请我过来,我却没能完成他的嘱托,有愧啊……”

      教授转身而去,消失在走道灯光的暗部,我回到桌边,在笔记上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靠在椅子上,心中一片空白。风声在窗棂间穿梭,院子里有人匆匆跑过,又有几只雀鸟扑棱着降在枝条上,踩得即将凋零的花瓣纷纷散开,在空中飞旋、飘落。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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