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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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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他始终沉默,对我千回百转的心思仿佛一无所知,我理清关于爷爷的想法后,转头去看他,他还是那样,表情凝固,半合眼帘,整个人彷如一尊雕像。他似乎还沉浸在爷爷方才的讲述里,并以这些话语为阶梯,回到了他真正经历过的往日。
“小哥……”
我直觉他这样的状态并不好,轻轻呼唤他,他没有回应我,依旧看着地面沉默。
“小哥,你……”
我又叫了他一声,这次他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
“我错了。”
什么?
我一愣,他在跟我说话?错了?什么意思……
“我做错了。”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听着更低沉,满满都是压抑和痛楚,这四个字也划开我脑中的迷障,让我陡然明白他所指。
于是我浑身发冷,本想放到他肩上,安抚他的手也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他说他做错了……
他的话接着爷爷方才的讲述,此刻他的语言,就是在为自己那一夜跟族人的顽固抗争忏悔么?
我盯着他,他也转头看向了我,目光中的惨淡和沉郁令我心惊肉跳。
他说他错了……
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千言万语在无声中交流。我一直认为自己不了解他,他是那么神秘,那么遥远,惊鸿一瞥、三言两语之后便是长时间的离别,不论梦境中的生前,还是如今的重逢,对我而言他身上都像笼罩着一层烟雾,让人看不清楚,更留不住。
可是现在,当我听爷爷讲过那个除夕的往事,然后与他的目光相对时,我觉得我已完全看懂了他眼中传递的讯息。
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忏悔般的语言,明明白白告诉我,他那一夜做错了。
这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事后评判,而是至今在他心中盘根错节的真实情感。
那一夜他固执地护住了我的性命,这是错的,他不应该那样,而应该同意族人们的提议,果断处理掉当时的我。
“是我错了,吴邪。”
他无力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手也伸过来,略长的中指和食指压在我脸上,轻轻抚过我的肌肤。他手中似乎有某种魔力,碰触着我,便打开了某种机关,让我思维的效率快速提高,许多在心里半明半暗的东西渐次变得清晰,脑子里仿佛出现了一条线,将许多线索串联在一起,联成一个惨烈苍凉的故事。
“你……你也觉得那晚上杀了我其实更好,对吗?”
他保护了我的生命,然而这是错的,那个晚上他如果顺从了族人的意思,大概会更好。
我感觉又一次要流泪了,却不是为自己悲伤,而是为那一夜之后的故事,为那些爱我怜我守护我,最后却因我而蒙难的人们。他们的脸在我眼前一一划过,像夜空中的流星,闪烁着,灿烂着,然后坠下去,融入无边的黑暗。
我伸手去搂他,他也立刻抱住了我,我们的胸膛相贴,彼此传递着颤抖与心跳。我突然又想起那些梦境里的他——我不但梦见过我与他之间的事,还梦见过他自己,我想那一定是过去我们之间寥寥可数的交流中,他告诉我的关于自身的讯息。这些讯息在我的梦境里融成他自己的故事,而我,则是它们唯一的观众。
我曾梦见他在高原上跋涉,在地底游弋,梦见他踏着雪,孤身探访荒原上的喇嘛庙,梦见他在空旷冷寂的庭园里深思,轻抚历经千百年风霜,斑驳破败的转经筒;
也曾梦见更久之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静静握着一位美丽妇人的手,不知是喜是悲;
最后,我梦见他被一群人领着,走入隶属于张家的神秘领域……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了解他,可似乎唯有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现在我知道,我无理由地就是知道,那晚上对族人的对抗,是小哥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感情用事,唯一的一次出于私心,唯一一次,他听从了自己的情感而不是职责去行事。
过去没有,之后更没有。
当断不断,感情用事,这是多么常见,多么寻常的情况,平庸者一生中不知要做下多少次,可偏偏只有他,这个从没有私心的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私情杂念,便酿成最为悲剧的结果。
他自以为保护了我,实则是让事情滑入不可挽回的惨剧中。
“小哥,你说你做错,是因为……之后发生了那件事的缘故吗?”
那件事……
我忍不住去想那件事,同时又拼命强迫自己别想它,别想,那太可怕了。我只梦见过它一次,一次已足够,连想忘记都不能。
讲述那件事前,我还得梳理下自己在梦境中的生活。我始终呆在那间囚室里,时间仿佛又过去了一阵,至少我开始感觉天气回暖,外面恍惚能听到虫鸣鸟叫,偶尔,我会站在被铁条分割的窗前,仰望湛蓝的天空,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想到那些默默失去的日子,我曾经那么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
偶尔,我甚至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努力活下来呢?如果我死在过去的某次历险里,大约会比现在更好吧。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啊,吴邪。”
有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把心里的话想说了出来,于是我面前的男人脸色发灰,摆着手制止我,这个动作让他身上的白外袍像风筝一样晃动。
我一愣,看向他的脸,脑子里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黄医生。
徐大夫已经不做了,自从被我咬过后,他就像发了癫痫的病人,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嘴里嘀咕个不停,看人的目光也充满仇恨。这边有人安抚他,说吴邪又不是野狗,也不携带狂犬病毒,咬一口没什么的。他常年吃不着肉,那晚上或许是饿昏头了,你别害怕。
怎么可能不怕,我是搞医学的,他那样儿……徐大夫撇撇嘴,他那样子不正常。
大实话,连我自己都承认自己不正常,怎么能赖被我咬过的徐大夫呢?可家里人听着却感觉很不舒服,大约人都有这种讳疾忌医的心态——如果我还能被治愈,别人说我不正常有什么关系呢?治好就正常了;可问题偏僻就在于我已经没希望了,别人说我不正常,就仿佛往伤口上撒盐,自然觉得倍加刺耳。
徐大夫不但逢人就说我不正常,还罢了工,他住在隔壁小楼里,一边领着解家给的不菲薪水,一边拒绝再给我看诊。于是二叔找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带上几个人,推推搡搡的把徐大夫拖出来,直拖到院子中间,就在我能从窗户边看到的位置上,高声训斥道:你他妈说谁不正常?!
说完,领头的伙计劈头就给了徐大夫一巴掌,他边吼边朝我这方瞟,跟我目光一相接,又赶忙把头扭过去,仿佛做贼的怕给主人家看见。
显然,他们这是做给我看的,大概他们想用这样的方式给我以信心和鼓励,徐大夫不知收敛,反复说我不正常,他们就小小教训他一下,然后将人打发走,或许背后会再给一笔封口费。总之,他们在尽量给我营造一种“正常”的气氛,让我觉得自己还好,还有希望,日子还长着呢。
放平时,我会觉得这做法幼稚了,但在当时的环境里,在那种被绝望和扭曲包裹压迫,窒息般的穷途末路里,任何喧嚣的表演仿佛都有了价值,哪怕仅仅是给寂静点缀一些人气。
我本以为这样的事只有三叔会做,二叔是万万不屑的,没想到实践它的人却是二叔,二叔那么儒雅有格调,也在我怪异病痛的打击下变成了会威胁人的二混子。
春天里的花开得正盛,碧草如地毯铺满院落,夏日似乎马上就要来临。清风吹拂间,我嗅到清新蓬勃的香味,伴随着徐大夫哎哟哎哟的吃痛声,以及最后仿佛带着哭腔的——
“没有,吴邪没有不正常,我再也不说了。”
之后我没有再见到徐大夫,他应该已回了老家,接替他的便是黄医生。
“吴邪,你要想得积极一点,人的精神力量,对于病症的康复作用是很大的——大到超乎你的想象!”
此刻,黄医生正坐在我对面,语意坚定地发表他的理论,他身上有一种教师般的雅致,又有一点学生样的激情,每次讲话时,几乎都是抑扬顿挫,表情丰富,甚至手舞足蹈。
我静静看着他,听他口中传来的鼓励。黄医生是个理性的科学教徒,大半辈子时间都专注于研究,眼中只有实验室数据,精密模型,复杂论证,对于所有的“怪力乱神”一概嗤之以鼻。因此,我也没有跟他提自己过去那些年的冒险,毕竟我们遭遇了太多难以用科学常理解释的东西——粽子是什么道理?风水怎么解释?为什么明明死了的躯壳还会动,甚至跳起来杀人?
“我治疗过一些癌症病人,许多人其实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没来检查前,个个春风得意,能吃能睡,来检查的时候也都是自己走着来的,但是等结果一出来,很多人立刻就瘫下去了,路也走不动了,话也说不来了,还有人当场抽风昏倒的!”
黄医生一掌拍在桌面上,盯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
“你说,这些人的病情可能在拿报告的几个小时里突然恶化吗?当然不可能,这就是精神垮了。相反,我还见过一些癌症病人,心态乐观,积极配合治疗,本来预言只能活三个月的,人家过了三年都不只!人啊,要对自己有信心,所以吴邪你千万不要往消极的地方想,尤其不能觉得生不如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算自己觉得没意思,也替父母想想,他们养大你容易吗?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又没成家,没留下孙子给他们,你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让他们……”
黄医生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很好的道理,我懂,我全懂,但我同时也有满腔的苦楚不能跟他说,比方我身上的情况跟癌症病人们便完全不同,如果真能有一纸诊断报告,告诉我的病况已到了什么程度,哪怕是晚期中的晚期,无药可救,明天就要死掉,或许也比现在强。
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恰好是这种不确定——没人知道我究竟怎么了,没人能对我体内那股奇异的力量做出判断,我究竟还剩几天日子?我究竟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我不知道。
或许因为我脸上始终挂着虔诚听讲的表情,黄医生在鼓励我一通后换了话题,他拿起我桌上的笔记本,说这本我看过了,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
我偷眼看向黄医生身后,大门敞开着,连那道铁栅栏也分开了,我的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越过他肩头,落在长长走道上。走道中空无一人,似乎一点儿防备也没有。但我知道,就在走道拐弯的地方,有十几个人正默默蹲守着,时刻注意这方的动静,只要我稍有异动,他们就会飞速冲进来,击倒我以解救黄医生。
我再怎么发狂也不过血肉之躯,面对一帮孔武有力的汉子,还是无法取胜的。
我不清楚黄医生是否知道这个安排,但他们告诉了我,自然有警告的意思——我们有万全的准备,你别妄图乱来,吴邪,没戏的。
敞开大门,给与空间,这是黄医生的要求。他认为不该给我太大压力,要把“病人”当成普通人看待,不应歧视我,他始终从科学角度看待我的情况,而不认为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在“控制”我,一切不过是癔症和精神分裂,这是一种平等的思维,或许也是一种偏执。
每个人都是偏执的,黄医生执着于他的科学理论,小哥执着于对我的救赎,而我,又会在那股力量的操控下执着于什么呢?
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隐隐的惧怕,似乎……似乎在这一切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尚未被我们发现的东西。
“吴邪,你怎么想?”
黄医生又问一遍,我收回视线,略想了想,说您既然看过,那应该知道这里面写的东西,可能不太符合您一贯的观念,有些……不太科学。
“啊,我已经注意到这点。”黄医生又将本子拿起来,随手翻开,指着当中一段说:“你看,你多次写到这件东西:一个黑色的球体,你说它似乎是玉质的,又好像不是,里面还装着一些水,但你从它表面找不到任何接口,仿佛是天生的?”
“嗯。”我点点头。
那东西就是墓室里的黑球,也是导致今天这一切局面的元凶。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变了,但后来,随着思维慢慢理清,随着在这间囚室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一遍遍回忆所有细节后,我开始认定,就是那东西中的液体导致了我的畸变。
我喝下它,然后慢慢被它腐蚀操控。
“不过……”黄医生又往后头翻了翻,不住摇头,“我看你写的好像都是回忆,并没有真正拿到那东西仔细研究,它还在吗?”
“哦,它不在我这里,别人拿走了。”
“这样。”黄医生点点头,将本子合起来,“你知道水胆水晶吗?自然界有一种水晶,在它成型的过程中,因为机缘巧合,里边瞬间进入了液体、气泡或杂质,这些东西被水晶包裹,形成一个整体,外面自然就看不到接缝了。你觉得你写的黑球是这样的东西吗?”
水胆水晶我知道,还亲眼见过,当我还是吴老板时,道上的生意让我接触了三教九流的人,曾有附庸风雅的老板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珠宝展,那里就有这种水胆水晶。但水晶和玉的质感差别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弄混?
我摇摇头,不明白黄医生这么说的用意,也没太在意,思绪不由自主地开始神游。我开始内省,发现自己今天状态非常稳定,嗓子里那股阴魂不散的腥甜和胸中烦热似乎都死去了,这让我又放松一些,甚至享受起这难得的清爽,全然把控自身的快乐。
黄医生在对面仔细观察我的神色,斟酌言辞,见我始终没有搭腔,终于慢慢道:“吴邪,有些时候,你要学会放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