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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   什么?

      爷爷在……说什么?!

      我呆滞了,瞪大双眼看他,什么意思?

      说完那句话,爷爷顿了顿,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似乎他也无法断定这样讲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他即将吐露什么内容,但我直觉他没有骗我。

      他要说的,都是属于过去的真实。

      爷爷走进来,走到我身边,大掌轻抚过我的头发,将我因激动而凌乱的头发理顺,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的动作有些生涩,毕竟有许多年,我们祖孙俩都不曾这样亲近了。这一刻,我看到他苍凉的瞳孔里似乎藏着泪光。

      奇迹般的,我的怒火全然消失了。

      爷爷拍拍我的肩膀,拉我在床边坐下,和他口中的族长坐在一起,他则坐在我们对面,日光从窗户射入,照在他脸上,将他面容中的每一条沟壑都映得清清楚楚,而他,也像在突然间老了好几岁。

      没有人说话,房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片刻,爷爷沉声开口:“那年,那一天,族长不是不想来看你,但是他……他那时候正在上面的房间里,我也在场。”

      我看着他,屏住呼吸静听爷爷的话,这些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正在注解我的生命。

      “一年了……”他长叹口气,声音黯然,“一年了,你没有好转,相反状态越来越糟,能用的法子几乎都用尽了,从解家从国外请的,最好最先进的医生,到张家的古方,包括……”

      爷爷看我身边的男人一眼,神情复杂:“包括族长的血。”

      血……我一怔,唇边恍惚尝到了那股味道,梦里他让我咬过他的胳膊,还有……给我吃的那些药里,的确有股隐隐的血腥味。

      原来真是他的……

      我慢慢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依旧面无表情,刘海下的眉眼沉静如石像。

      “我们不可能始终这样控制你,何况连他的血,能起的作用也越来越有限,即使抽干族长整个人,也不能阻止你的疯狂。所以……族里认为不该再留下你了,早点将你解决,才是终止这件事走向最糟结局唯一的办法。”

      这个说法听上去冷酷,实则有理有据,即便它涉及到我的生死,我也无法反驳。我又看向爷爷,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纠结的神情,眉头紧皱,整个人似乎已沉入当年的情景中。

      “说实话,我当时也是反对留下你的。”

      爷爷又抛出一句惊雷般的话,炸得我浑身战栗,他看我一眼,摇了摇头,继续道:“那天我也在场,族里来了好几个人,族长这一年几乎都耽误在你身上,我们过来,一是劝他回去一趟,二来,也是评估你的状况,给他提点建议,但我们没想到他那么固执……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就此放弃你。”

      我完全震惊了,我以为无情无义的他,实则在背后做过这么多抗争,有那么顽固的坚持,爷爷这句话和我从梦中所了解的他的身份背景相结合,更显得那件事是怎样的不容易。我突然有些愧疚,为刚才朝他发火,还把笔记本扔到他脸上……

      我急忙看向他,想说一句抱歉,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是,当我再度将目光放到他身上时,却发现他手握那本笔记,指间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呈现一股灰败的黯色,紧绷下颌显示他现在心情并不好,甚至可说相当恶劣。

      怎么,他不是反对消灭我,在那个除夕夜救了我一命吗?

      “……族长说了很多,我们从没见他讲过那么多话,从你们在那个墓穴里的遭遇,到这一年来你每一点细微的变化。他啊,其实完全不会说谎……”爷爷长叹口气,“族长这样的人,怎么会说谎呢,他既不会骗我们这些族人,也不会放弃你,虽然我们每听他讲一些,就越发坚定我们的判断,你没救了,但他……他每说完几句,就会跟我们说‘吴邪还有救’,听到后来啊,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讲到这里,爷爷呵呵笑起来,也不知是在笑当年那自欺欺人的场景,还是笑那份无望的坚持,以及隐藏在下方。

      又或许,他笑的是残酷命运本身,以及身在其中,茫然无力的我们。

      “于是,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同行的某位族人性格利索,他直接站起来,问族长吴邪什么时候能好,族长没有回答;他又问吴邪继续下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族长也无话可说。我……我当时的想法跟大家一样,认为你留不得,你疯狂起来六亲不认,力大无穷,咬过徐医生,咬过族长,与此同时,你的心智并没有退化,还像之前那么聪明,如果……如果这两样东西彻底结合到一起,那就太可怕了。”

      我默默咬住嘴唇,他说的没错,我,我……

      “他这一问,其他人也迅速附和,其实有正常判断力的人都知道,你的希望实在已经不大了,族长不过是凭着私心在袒护你,可是……可是这时,又有个傻子站出来,站到了族长一边。”

      爷爷继续说着,我在他沉郁的讲述中似乎看到了过去,看到那一天,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在我头顶灯火辉煌的厅堂中,正进行着一场博弈。一边是孤军奋战的他,一边是站在他对立面的亲友,他为了留住我的命,留住那可能永远不会实现的渺茫希望,竭力阻止即将落到我头上屠刀。

      小哥……

      爷爷说,就在同行的族人都表示应当立即处理掉我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某位族人却站出来,说我们或许应该尊重族长的判断——毕竟,只有族长和吴邪实际接触过,吴邪的状况他比别人更清楚,更有把握。

      我睁大眼,那晚上有人为我说话了?

      “他啊……从来就那样,心软得很。”爷爷叹口气,低声道:“这人我很不喜欢,我们虽然是兄弟,可他从来就跟我不对盘,心软,温和,族里很多人都说他不像个真正的张家人。这趟过去找族长,我本不想让他同行,但他还是来了。果然,他来了就跟我们对着干,我们都说不能留你,他却说既然族长认为吴邪可以留下,就留着再观察一阵吧。”

      提到这位好心的陌生人时,爷爷口吻中有一股奇怪的焦躁,仿佛他真的很厌烦这位兄弟,我却从中听出了更复杂的东西——或许因为我现在并不完全为人的关系,感官变得更为敏锐,连对人心的感悟,都有了更透彻的感知。

      爷爷似乎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讨厌那个人。

      “总之,因为他临阵倒戈,局面发生了倾斜,甚至很快混乱起来。第一个站出来的族人大约没想到这个柔和的同族会反对自己,立刻朝他发出质问,说你想什么呢,不要无原则地讨好族长,留下吴邪,他要是彻底疯狂,酿成大祸怎么办?到时候难道你能去平息他的嗜血吗?这族人愣了愣,说不出话,却也没有退缩,默默站在族长身边,甚至摆出了一种保护的态度。”

      “看到这样,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既然敢说话,我自然不能沉默,身为兄长,我有义务管教他。于是我也站出来,劈头朝他大骂,我过去多次那样斥责他,他也一直有些怕我,但这一次,他居然觉得自己有族长撑腰,不怕了,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你们这些无情的人,看看张家现在已变成什么样子了!为什么就不能给吴邪一个机会?族长做到这个份儿上,就差跪下来求你们了,难道真要把族长逼到绝路上,你们就开心了吗?!”

      他居然搬出族长来压我……

      爷爷喃喃自语,眼角闪动着细碎的晶莹,回忆那一夜的事耗费了他很大精力,甚至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他话中的主角不再是小哥,而是那个温和却坚定的族人,他的兄弟。

      “他啊……一直很崇拜族长,也很心疼族长的遭遇,我们都知道族长进入张家的故事,知道族长不容易,却好像只有他,看到了这种不容易背后的痛苦。现在想想,或许他说得对——他曾私下跟我说,像族长这样的人压根就不该来到张家,他不适合。”

      爷爷仰头看着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这段往事讲得忐忑而艰辛。

      “我朝兄弟怒吼,反击他的疑问,我说把族长往绝路上逼的是那个吴邪,他变成这样,难道是我们的错,是张家的错吗?!这时……这时一直沉默族长突然说了句话,他说是我的错,是我让吴邪变成这样,我得救他。”

      “‘可是你救不了他了,他没希望了!’我一掌把兄弟推开,站到族长面前,说你明明知道吴邪不可能恢复,这么拖下去只会害更多人。但族长太倔了,他要是不倔,就不是他了……族长表情一点也没变,说害不到你们,你们回族里去,吴邪这边我安排。这话毫无疑问的不妥当,族人们立刻反问,那其他人呢?吴邪的家人朋友怎么办?他们又不能回张家,你留着吴邪这个不定时炸弹,是想大家一起死吗?”

      这……这样的问题太过残酷了,我身上微微颤抖,即使他们曾讨论的是我自己的生死,而在我个人的立场,我绝对不愿死去,蝼蚁尚且偷生啊。可是,可是我又完全明白,他们说的都有道理,逐渐陷入疯狂嗜血,被那股黑暗力量控制的我,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能保证。

      小哥不愿放弃希望,即使他也明白没有希望了。

      无论如何,他想我活着,哪怕多活一天。

      “我不同意杀吴邪,你们实在反对,可以选择新族长。但只要我还是族长,我就坚持这个决定。”

      爷爷说,最后,小哥扔下这一句话,转身出去了,留下族人们面面相觑,这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族长向来有担当,绝不会以离席来表示抗议,可是这一次,为了显然已没有希望的吴邪,他做到这样。

      族人们纷纷沉默,没人就这个问题再发表意见,他们也没有留下来过节,当晚就离开了,爷爷拖着他不争气的兄弟骂了一路,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还有萦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

      要出事了。

      我盯着爷爷的脸,他似乎已讲完了,低头沉在回忆里,默默品味那股痛楚与无奈,我想他一定还回忆着别的事,比那夜的对峙更惨烈,更血腥的事情,那件事……

      那真是一个无比可怕的噩梦。

      没有人说话,房间里又恢复了决然的沉默,我努力想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味道,将话题往别的地方想。爷爷没有隐瞒我,他已承认自己就是小哥的族人,而我并不是,这说明……

      “爷爷你……并不是我真正的爷爷,对吗。”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质问什么,但爷爷显然理解错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灰白,看我的目光里也蕴含悲伤,大概他以为我在推开他,并在我们之间划出界限——你并不是我真正的爷爷,你一直在骗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爷爷站起身来,他看上去似乎突然老了一截,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到门边,撑着门框,似乎他要从外界获得一些力量的支撑,才能有说话的力气。

      “吴邪啊……爷爷明天就走了,我的确不是你亲爷爷,这么多年……”他摇摇头,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我是有对你不太好的时候,但是现在……”

      他摇头,嘴边似乎露出一点苦笑,“罢了,不说,不说了,明天一早就走。”

      爷爷走出房间,很快看不到了。

      目送爷爷身影消失,我在仿佛停止了流动的空气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我不该那样去表达,也不该用那句敏感的话自以为是地打破尴尬。

      我不过让尴尬变成了伤人的冰冷。

      爷爷误会我在抱怨他,怨他瞒着我,白当我二十五年的爷爷,他……对不起,我想如果我现在追出去,跟他解释我的想法,或许更不妥当。

      我们都需要一点空间让彼此冷静下来,还是今晚吧,今晚,我再去找爷爷,跟他说我很敬爱他,这几年他待我的所有严苛和偶尔不愉快我都已忘记了,我更愿记得他对我的好,比如他牵着我的手去看海,他在夏夜里搂着我数星星,还记得他给不能吃肉的我炖汤——那是多麻烦的事啊。

      “你不能吃肉,但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必须要保证。”

      童年的我站在厨房里,爷爷站在我前面,对着热腾翻滚的大锅,蒙上网兜的漏勺仿佛不知疲倦的鱼鹰,一下下从水面上掠过,将那些骨头上炖下来的肉渣、筋膜和骨髓都一一捞出,让这锅汤只汲取大骨的浓香精华,而没有残留下一丁点肉糜。

      “来,喝吧,这锅吃完了爷爷再给你炖,泡饭好吃,做面汤也不错。”

      当我捧着那碗汤时,就像接过了爷爷慈爱的心。

      他那么爱我,怎么会不是我的亲爷爷呢?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早已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家人。

      今晚,今晚我就去找他,跟他道歉,说明我真正的想法,然后……还要叮嘱爷爷路上注意安全,祭拜过朋友后就早点回家,我在这里等着他。

      其实,当知道爷爷不是我亲爷爷时,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撼,甚至没有感到难过,哪怕我现在一个亲人也没有。

      这也让我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当真没有亲人了吗?在那些梦里我有父母,有二叔、三叔,还有很多别的亲朋,他们如今在哪里呢?如果梦里都是曾发生过的真实,那么,它们发生在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我从梦中的真实落到此刻的山谷中,到底花费了多长时间?

      一瞬间,我好像再次回到梦里,是耶非耶,分辨不清,唯有房间中停滞的静寂像日光一样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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