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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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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现在就很放松,我点头,依旧想着自己的事。
“很多压力是自己给自己的,你放松,放开,它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尤其不要执着于不可能的东西。”
不可能的东西……或许我真的在执着于不可能。脑海中突然闪过他的脸,还有那句冷漠的“不成”,我感觉胸口一痛,好容易飘起来的心情又沉沉地砸了下去。
黄医生拍拍那本笔记本,压低声音,“人有些时候会幻想,然后被幻想出来的东西束缚,这其实很不好,没有就是没有,这不丢人,更不重要。比方说你写的这个黑球,你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它不是吗,通篇都是你的构思和描述……”
嗯?我一怔,突然明白他的意思,莫非他怀疑那个黑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幻想出来的玩意儿?不,它当然存在,我说自己没接触到,是因为它被小哥他们拿走了,没有再给我看。这件事当然不便让这位医生知晓,却让他误会了……
我不乐意被看作妄想症,正想解释,黄医生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眯眯地转了话题。
“好了,不说这个,轻松一下,我带了东西给你,你父亲让我带的,他今天不便来看你,就托我转交。”
说完,黄医生朝周围警惕地看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发现是个信封,封口向内折起,可以摸到里面有一叠半软不硬的东西,似乎是……照片?
当把信封里的照片摊到桌上时,我感觉眼眶里突然湿润了。
父亲请黄医生带来的,是他和母亲近日的一组照片,看着照片中清朗的天色,起伏的丘陵,郁郁葱葱的松柏花草,还有视线内那密密麻麻,整齐有序排列着的建筑轮廓,我才恍然惊觉:原来又是一年春来,不知不觉时序已走到四月,清明节刚刚过去了。
父母站在熟悉的墓园中留下这叠照片。他们身后竖立的墓碑上刻着几个字:故显考……吴老狗之墓……孙吴邪……泣立,旁边燃着香烛,摆有几个瓜果。
最底下一排只我一个人的名字,孤零零留在那里,显示吴老狗只有这一个孙辈。
原来父母清明节去公墓给爷爷扫墓了,因我不能前往拜祭,于是将照片拍下来给我看,也全个礼节。吴家还是很重视这些习俗的,逢年过节的讲究也都比较周全。如今虽不怎么看得出来,但在民国时候,吴家可是大名鼎鼎的老九门之一。这九家人里真正延续至今的不过我们和解家,时间流转,物是人非,一切都湮灭在历史当中,或许某一天,连吴家和解家都会彻底消亡,就像我们探访过的那些墓地。
我几乎由爷爷一手带大,小时候缠着他说过数不清的故事,包括他怎么下地,怎么遭遇血尸,又怎么在道上风生云起,投身大时代的变革当中……如今我不能去看望他老人家,实在显得有些不孝。
想到这里,我长叹口气,黄医生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说出口。
我把照片都仔细看过,目光反复在父母的脸,爷爷的墓碑,还有远处山峦的影像上流连,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如果,如果我没有像现在这样……
我本来已决定不说如果,毕竟事情都发生了,但在温情的攻势面前,还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败阵,开始去想那些不可能的如果。
如果我没有中招,如果他没有拒绝我,如果我和他取得了父母的理解和支持,然后生活在一起,那么这个清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爷爷,听他说说当年的事……
唉,不想了,不可能的事。
“黄医生,谢谢你。”
抬起头,我稳住情绪,朝黄医生笑了笑,他点点头,有些犹豫,似乎还在观察我看到这些的反应,我注意到他好像有话要讲,主动问声怎么了。
他又考虑片刻,才小声道:“我来这里有三个月了,真正跟你接触,也快两个月,当中你发作了四次,两次很轻微,我只是听说,没有下来看,另外两次……”
他说的情形我知道,今年我的状况比去年冬天好些,这也让所有人都燃起了希望。现在是四月上旬,这小半年里我大约发作过不到十次,随着天气转暖,越发稳定平和,就黄医生知道的那四次而言,都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当然,这也跟他们应对我的方法越来越好,监控越来越严密有关系。
至于他说比较严重的两次,一次发生在半夜,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大哭大叫,看守们立刻叫了黄医生来,压着我给我打镇静剂。我拼命挣扎,打伤了两个人,最后他们还是把镇静剂推了进去,然后我昏睡过去,醒来时神智已恢复,但我感觉却并不好。
我直觉这一针不该打,不该让我再度睡去,醒来后我就觉得脑子里空了一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忘记了,而我昨夜惊醒大哭,正是因为感受到了那东西——好像有什么人在脑子里跟我说话,安排我去做什么,那安排令我恐惧、震撼,情绪超脱了理性的疆域,于是我像疯子一样失态,可是……
可是如果当时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在发泄后自然恢复冷静,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兴许我就能理清那股力量的低语,明白令我恐惧狂乱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然而……他们用药物强迫我昏睡,醒来后的我对那股力量遗留的话语,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这件事至今让我耿耿于怀,但我并没有跟任何人讲,我抓不住它,讲不出东西来。
黄医生说的另一次则发生在正午,那时小花正隔着铁栅栏跟我说话,他从北京飞来看我,问了一些我最近的事。一开始我们谈论着不相干的东西,彼此都保留着良好的假象,似乎那道铁栅栏并不存在,然而很自然的,话题还是不知不觉转到了我的问题上,他问我还记得多少,我努力回想那个墓穴里的情形,想来想去也不过是熟悉的记忆。
他一句句问得很细,我一句句也答得很细,就在这看似平静的一问一答中,似乎突然有一句话触动了敏感的开关,我一下关节紧绷,浑身颤抖,嗓子里发出暴躁的喊声,猛地从栅栏中伸出手,卡住小花的脖子,将他用力往这边拖!
小花可不是吃素的,一受威胁身体便做出了反应,他力气或许没有我大,但应对这些打斗的技巧比我强得多,我还来不及把他拖到栅栏上,手腕已被他拿住,拇指按住我的血脉,另一手卡死了我指头的关节,同时抬脚踢上我小腹。我身上一滞,就这么稍微一松的当儿,小花已挣脱了,留我一个人在栅栏里咆哮,抄椅子朝他砸过去,打在铁栏杆上声响吓人。
很快,张家那个跟着小哥的人带着几个守卫冲过来,黄医生慌慌张张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对我的狂躁已经很熟悉了,没有忙着打开栅栏,而是在栅栏后方朝我射出麻醉针,就像动物园的饲养员制服暴躁的狮子。那时我的反应也真不像一个人,完全是头暴怒的困兽。小花虽已挣脱了我,但看我那样还是吓着了,震惊地看向这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咆哮着,喘着粗气,一把抓出扎在胳膊上的针甩在脚下。来不及朝他们扑过去,立刻又有新的针筒飞过来,反复几次后,麻醉剂的效力渐渐发作,我身上发软,跪倒在地,心里那股邪火似乎在脑中愤愤地“呸”了一声,逃回黑暗深处,自己的意识渐渐回来了……
从头到尾,黄医生都没有发挥作用,只从人群后探出头,紧张地观察我的反应。
“吴邪。”黄医生的声音打断回忆,他看着我的脸,慢慢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认真观察你,也和其他人做过交流,对你的遭遇,我暂时还没有结论,但是……”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目光微微收紧,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但我觉得,你不是一个疯子,更不是怪物。”
我一怔,黄医生的话听起来突然有了温度,他继续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要求这样来看你的原因,你确实有疯狂的一面,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但是……这并不代表你疯了,你还是有理性的,而且在你清醒的时候比很多人更优秀,学识、判断、素养,包括知识这些都……”
“您过奖了,我并没有……”
我想谦虚一下,黄医生摆手打断我,声音再一次放低,“不用谦虚,这些都是我自己观察到的,说实话我一直很迷惑,但我觉得,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我不想把你逼得太紧,吴邪。至少在我这里不会强硬地给你什么压力,也不会让你必须配合我做什么,你保持平静或许就是最好的状态,如果为了所谓的‘治疗’你,反而去刺激你越来越多地发作,那恐怕只会有反效果。”
黄医生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他并没有把我看成一个异类,而且他认识到,与其积极治疗,刺激我露出症状,不如暂时保持平静。应该说这个认识是正确的,至少在当时我有“好转”的假象中是适用的,只是……那股黑暗力量并不会真正放过我,并在之后猛烈地反扑过来。
我深吸口气,说声“谢谢”,黄医生接着道:“所以呢,对于那些看守的做法,我其实是不认同的,但我也是他们请来的,不能直接跟老板叫板。那天我和你父亲谈过,他们说你一天到晚给关在这里,挺可怜的,我就说我会经常去看吴邪,你们如果有什么东西要捎带的,或者要传话,我都可以代劳。”
这……这实在是诚心诚意的帮助,我赶紧点头道谢,黄医生笑眯眯的说不谢,憨厚的面容显得十分慈祥。
他说我是好人,其实黄医生自己更是一个好人,我都这样了,他还相信我的人性,愿意给我机会,给我的家人们机会。或许,有时老天还是会开一开眼的,至少让他在之后的惨祸中存活下来了。
“呐,吴邪,那个……你爸交给我照片的时候,托我再带句话给你。”黄医生的声音几乎已低得要听不见了,这里并没有外人,他还是谨慎地表达:“你爸说,他今晚想来看看你。”
爸爸要来看我?
我惊了一跳,今天并不是探视我的日子,或许为方便对我的管理,父母探望我的时间有严格规定,我们一个月见两次面,每次都隔着铁栅栏话话家常,大约一两个钟头,他们就得回去了。
“……他怎么突然要来?家里是不是怎么了?”我追问。
“没有,没有。”黄医生摇头,“就是想你了,他们担心你呗,这做父母的心啊……我跟你说,你听着就好,别激动,那个,那个铁门的钥匙我已经看见了,就收在外头那个守卫那儿,我最近在跟他套近乎,看啥时候能不能趁他不注意给顺过来……”
我又是一惊,黄医生这是……
“那天说到你,你妈哭了,你爸也……”他似乎没看见我的反应,眼睛瞥向一旁,自顾自地往下讲:“我儿子恰恰小你十岁,刚参加工作,搞工程的。那孩子有点儿娇气,自小离不得人,但到了老板手底下,该干的活儿还得干,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说苦,让他别做了,他又不同意,说人大了不能靠家里,男人得有担当……懂事儿,好!我就想着啊,你说这父母养大一个孩子,盼着他学出来,多不容易。说句难听的,要孩子真有什么不好,我宁可他一岁之内就不好,可别养到二三十岁了,感情深了,投入大半辈子进去,结果他不好了……”
黄医生絮絮地讲着,声音极低,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刻,仿佛不是他一个人在讲话,更有我的父母站在他背后轻声絮语。他们花白的头发几乎要全白了,曾经光洁的脸面爬满皱纹,比他们的同龄人看上去更老,连眼睛里的神采,也因为忧心忡忡而变得黯淡。
爸爸,妈妈……
“吴邪啊,你父母很担心你,他们怕,怕以后见不着你——你不好了他们见不着,而他们年纪一天天大了,万一哪天是他们先不好呢?所以……按理说我一个外人,不该插手你家的事儿,但看你,看你爸妈那样,我又拉不下脸,狠不下心。总之,钥匙这个事儿你自己默默晓得就是,千万别提,还不一定成呢。今晚我先约值班的喝酒,把人支开,你爸来跟你聊会儿,你可稳住了,别冲动啊……”
“好,我知道了,谢谢黄医生。”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隐约有一丝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