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之嫣然》青云台

24、第二十四章

　　“吴邪，吴邪！”

　　熟悉的呼唤声将我从回忆里拉出，我肩头一震，猛地惊觉自己并不在梦中，此刻，我正坐在家里餐桌前，手捧饭碗，面前摆着几盘菜。正午天色明亮，窗户中穿过清新的微风，爷爷坐在我右手边，他……客人坐在我的正对面，我们正一起吃午饭。

　　“……吴邪，你怎么了？”

　　爷爷的声音带着疑惑，担忧地看着我，我看向他，不明所以。他伸手在自己眼睛下面指了指，我一怔，也伸手往自己脸上抹去，才发觉已是泪流满面。

　　我感觉那股鲜血流到了我脸上，正从眼眶里往外不住翻涌……

　　我的脸上并没有血，唯有痛苦的眼泪夺眶而出。

　　梦境捕获了我，与回忆纠结，成为击垮我精神的力量，我居然沉浸得那么深，还在客人面前如此失态。

　　客人在对面盯着我，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已放下筷子，碗里的饭也没动几口，就那样看着我，似乎透过我见到了那些我不敢多想，更不敢去承认的东西。

　　“对……对不起。”一阵心慌，我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深吸口气，“失态了，抱歉。”

　　说完我把饭碗一推，狼狈起身，逃一般地离开了餐厅，奔进卫生间里锁上门。我想我需要洗把冷水脸，或者干脆冲个澡，让自己好好冷静下。

　　站在卫生间里，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有点乱，眼角红红的，鼻头也发红，嘴唇上不知何时咬出了几个牙印儿，很是狼狈，尤其……尤其跟他总那么冷静沉稳的面貌相比，就仿佛野草立在松柏脚边，高下立判。

　　可我还是那么喜欢他，飞蛾扑火的执着。情感与秘密在他身上汇为一体，成为吸引我不断堕落其中的深渊。

　　我想我就要死在他那里了，再一次……像他此前告诉我的那样，他曾杀过我一次，现在，他又要再杀我一次了吗？只要他在这里，看到他，嗅着他身上属于死亡的香味，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朝他沉溺，生与死在这一刻彻底模糊，只有他和我的存在那样清晰。

　　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狠狠擦了两把脸，感觉自己已平静，想出去，却心有畏惧，侧耳细听，外头一点声音也没有，并没人追来问我怎么回事，这让我好过些，如果他们问我为何流泪，我无法解释清楚，说不出口。

　　我在里面又多呆了一阵，估计他们都吃完各自散去后，才摸索着回到房间。

　　刚一进房门，我就愣住了，他在。

　　客人正在房里等着我，就坐在我床边，面对着房门方向，静得如一尊雕塑。他深邃的黑眼睛暴露在午后日光里，被浓长睫毛覆盖，内中仿佛盛放着数百颗星辰。

　　我胸口一窒，在门口立了片刻，还是决定走进去。这是他头一回来我的房间，为什么，是想问我刚才的事吗？

　　“你……”我迟疑着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看看你。”

　　“看我……我没什么好看的。”我挠挠头，想把尴尬的气氛混过去。

　　他盯着我的脸，目光似乎停在我眼角，那里应该已经没有眼泪的痕迹了，但他还是看着，然后说了句：“刚才怎么哭了。”

　　“……没有。”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无力的否认在他的注视中很快瓦解，只要被他这样盯着，我就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好似赤身裸体，毫无防备，从内到外都给剥开来，我想隐藏的东西无所遁形，我想逃避的东西清晰可见。

　　“我想起以前做过一个梦。”低声开口，我跟他坦白，“梦见爸爸，还有胖子。那时候恰逢过年，爸爸来看我……”

　　他眉头动了动，似乎这话也触及了他的某种心思，他看我的目光变得更深沉，跟着他似乎叹了口气，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了一件东西，轻轻放到床上。

　　我看向它，发现那是一本笔记本，棕黑色封皮已经很旧了。就是那种常见的，至少在我梦里，在我或许曾有过的生命里常见的本子，就在那些文具店的柜台上，办公室的角落里，随处都有它们的身影。

　　这是……我不解他拿出这本子的用意，只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个，还记得吗。”他问。

　　我走到床边，皱眉盯着本子封皮，脑子里飞速旋转，我感觉自己一定是见过它的，甚至不仅仅是见过。突然，我生出一个想法，试探地问能拿起来看吗，他点下头，我立刻将本子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翻开——

　　刚翻开第一页，我就明白自己在哪里见过它了。原来是它，原来它真的存在！

　　第一页上写着两个字：吴邪，旁边落着日期。字的笔触清俊而熟悉，是我自己写上去的，不论现在的我还是梦里那个我，所写的字就是这样。

　　呼吸变得急促，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这本笔记本，这本是……心急火燎地翻到记忆中那一页，果然见到上面写着一段话，当中有几个字像霹雳般醒目，晃得我眼睛生疼：

　　……黑色石质，重四斤……

　　这是我梦里多次出现的那本笔记本啊，就在那间“囚室”里，我看书、翻阅资料，然后往这本子上写东西，记录那段岁月里的点点滴滴。

　　梦中的物件真实出现了，而且是由他拿出的，这说明什么……

　　难道……

　　我盯着他，屏息等待他的解释。

　　我想他应该给我一个说法，他该给了。

　　我梦了这么多年，困惑了这么多年，痛苦了这么多年，突然迎来他的降临——如果他不来，就留我浑浑噩噩梦一辈子，兴许也是一件好事。我永远不会想着逃出山谷去看外面的世界，我已经看过了，就在梦里，我已和他们一起度过了精彩纷呈的生命，虽有惨烈的血腥，有痛苦的诀别，却也同样有温馨甜蜜的亲情，肝胆相照的友谊，还有……刻骨铭心的爱慕与守候。

　　我好想被分割成两半，一半仰望着那些梦境，一半停留在这里。

　　或许爷爷说得对，我病了，不但身体患病，连精神，也失去了一些作为人应当拥有的东西，那些东西梦里的我曾拥有，现在则像燃烧殆尽后的灰那样陷入沉默。

　　它们是向外踏足的冒险精神，不安于室的心，就在这座山谷里，似乎有什么力量困锁着我，让我发自内心地不想离开它。

　　“你……”我捧着笔记本的手在颤抖，“这是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他看着我，仔细观察我的表情，却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这东西不是我梦里的吗？”我压低声音，也压住行将崩溃的情绪，朝他走近了两步，“你给我看这个，是想验证什么？过去那些梦，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对不对？”

　　他还是没开口，我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

　　“这上面的内容都是我自己写的对不对？”

　　他盯着我，像盯住猎物的冷酷猎手，我在他冷静深沉的目光里颤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过去了。

　　“你还记得多少。”突然，他开了口，却答非所问。

　　我浑身一震，猛地爆发——他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无视我的问题，为什么一次次给我暗示，一次次将我拉近又推开，却始终不给我一个痛快？！

　　为什么不告诉我全部的真相？！

　　“你他妈少废话，告诉我，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愤怒在我的胸膛里翻腾，我感觉自己被一股火焰支配，不同于在那间囚室里暗暗滋生于我体内的黑色焰火，而是另一种更鲜活、更灼热的温度，是属于人的浓烈情感。

　　我生气了，前所未有的愤怒，挥舞着笔记本一步步朝他走近，手中这本笔记似乎已变成利斧，而我就是持斧的战士，正朝让我又爱又恨的目标前进，每走一步，我的情绪就浓烈几分，最后，当他跟我之间的距离只有不足一步时，我已红了眼，喘着粗气，恨不能将他劈成碎片，从他身体里将答案生生掏出来！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讲，永远将我甩在身后！

　　你真是哑巴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说话！”我朝他怒吼，“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杀我？！还有……那天晚上，爸爸和胖子都下来看我，陪我过年，那天是除夕，你……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的神智已模糊，梦境与现实再一次混乱交叠，像融在水里的颜色，难分彼此。我看着他，同时也看到了那天晚上，寒冷除夕夜里，爸爸和胖子陪着我，在那盏昏暗的孤灯下，我们被栅栏分割成两边，爸爸离我近些，胖子龟缩在拐角处。我喝酒，吃饭，假装随意地说两句话，爸爸露出喜悦来迎合，言不由衷。胖子则一直蹲在那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个梦的表层是温馨的，略带伤感，并将我带入它血腥恐怖的更深处。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仿佛他从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存在过。

　　“……你根本不想来看我一眼，你……”

　　“吴邪！”

　　突来一声大喝，打断我的暴怒，我浑身猛然一怔，转头看去，发现房门已打开，爷爷昂首站在那里，满脸怒意。刚才那声，正是他喝止我的无礼。

　　看到我盯着他，爷爷收敛怒容，深吸口气，大步走进来，目光中有种了然的痛心。

　　“你不要无端指责族长。”爷爷毫不掩饰的称呼让我一惊，这意味着他已撕破了某种屏障，“那天……你说的过年那天，族长不是不想来看你，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这个理由几乎要说服我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张起灵是很忙的，与众不同，责任在身，为此他甚至不得不搞搞失踪的把戏，其他梦也告诉过我这一点，可是……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这里，在那个凄冷的夜里，他做的那些事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不，这个说法是不管用的，我不接受。

　　我只知道，我被他囚禁了一年，一步步变成怪物，他却懒得来看我一眼。

　　愤怒再次掌控了我，思维也变得偏激而固执，爷爷的说法不但没能浇熄我的怒火，反而火上浇油。我将笔记本扔到这位日理万机的族长脸上，调转枪口，准备朝爷爷也吼两句，就在这时，他继续道：

　　“那天晚上，族长忙着应对族人们，为了……保住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