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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考试 ...

  •   这么多年过去,李光年仍然记得刚开学就举行的全年级统一摸底考试,冷水洗去喧浮的泡沫,能让人变得更清醒。摸底考试的成绩单悄无声息地贴在后面黑板上。一下课,大家都围上去看。李光年也挤在里面,前二十没有他的名字,前三十也没有。这和他的预期不符,他正想着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根手指点着倒数第十,说:“这里噢。”

      李光年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倒数第十,引以为傲的语文不过73分,甚至没有及格。

      他看着手指的主人,嵇密朝他微笑,他从来没觉得她的笑如此碍眼。嵇密考进前十,专门站在这里,为找不到定位的人指点迷津。李光年想挤出去,然而同学纷纷挤上来,把他像标本一样钉在成绩单上,展览着他的狂妄和无知。

      他当时太年轻,急需在别人头上发泄怒火。他朝嵇密大喊一声:“你走开!”

      嵇密不笑了,脸颊轻微动一动,周围的同学也不说话,这次没有人阻拦李光年离开,他倔头倔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学的目光跟着他过来。梧桐树的影子瑟瑟地响,他翻开练习册,摸到一层细细的尘埃。

      省城绿化没有德顺好,只要刮风,就有细沙顺着纱窗缝隙掉进来。远远看着是婆娑树影,走近了才摸到光影下满满的细沙。

      卷子拿到手,他看到自己的作文只有32分。60分的作文,他没及格。班主任特地给他写了四个字评语,叫“文不对题”。

      李光年握紧了卷子,愤怒地想,你知道什么是文吗,你知道什么是题吗。

      他想去找老师理论,但班主任早就预料到了,事先在语文课上截胡。她说,有些同学的文学造诣可能很高,但是高考并不需要你这么高的文学造诣。高考需要的是你在最短的时间里写出符合阅卷人意思的文字。如果这些同学有雅兴,我可以为他们的作品投稿,但是我不希望在试卷上看到这样的文章作为作文出现。

      李光年想,她终究还是在安慰他。但他后来又想,可能班主任说的人并不是他。

      他在成绩单上看到,嵇密的语文是127分,但她拿到试卷后也是满脸胀得通红,老师说话的时候,她脸色更难看,顾不得台上老师讲话,就在下面和同桌交头接耳。时间和回忆不断打磨她的容貌,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她的侧颜越发娇俏,渐渐有了琥珀的光彩。

      李光年不知道自己是看到了嵇密的不甘,还是幻想出了嵇密的倔强。或者嵇密也认为她的才华被老师低估了。然而十几年过去,在资本的注入下,文字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发展,无数文青书和网红小说起起伏伏,他从没有看到嵇密的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也没在书店的榜单上看到嵇密的名字。他们都没有走上文学之路。或许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才华。

      ——

      高一下学期开学是文理分班考试。这是二中决定命运的考试。李光年没告诉魏敏诗,自己收拾了一行李箱的练习册。他本不想回去,但是放心不下,指尖发麻,心跳很快。他不能不回去。家里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他扛着六科的练习册走进单元,一向冰冷的楼梯间弥漫着焦灼的气息。越往五楼走,越喧闹。有不少人在大声说话,声音被门闷在里面,像高压锅顶喷出的气。站在门口,焦躁几乎变成第二层防盗门。

      他打开门,果然人头济济,像是一场格外盛大的过年走亲戚。魏敏诗被围在中间,眼神游离,额头汗水岑岑,眉梢和嘴角颤抖得仿佛随时崩溃。那些人只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谁也不在乎他的到来。

      李光年在人群最外面听着,说话的人虽多,说的毕竟是同一件事,听一会儿就明白来龙去脉。原来是李东生。他在一个月前不告而别。

      他并没有完全戒赌,在赌场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之前的麻将馆不让他去,他骗魏敏诗在外面找工作,每天坐单程一个小时的公交,去德顺红灯区的麻将馆,借条越来越多,一张张摆在李东生手边,只要让他继续玩下去,他不看金额,就是签字。魏敏诗对丈夫抱有微茫的希望,又有无限天真的信任,她不知道李东升把房产证都拿出去做了抵押。

      麻将馆的人不再给他借条,而是搭着他的肩膀,恳切地说,要到他家里去讨债。只要在红灯区玩过麻将,就知道讨债是什么意思。李东生在家里不眠不休地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偷偷地消失了。

      李光年看着人群中的魏敏诗。她在徒劳无功地解释,然而没有任何人有兴趣听她的不知情证明。他们想知道自己借给李东生的钱应该怎么办。不知道谁说了一声“让她还债”,点燃的火星落在汽油桶上吱吱地响。李光年扔下行李箱,挤进人群,挡在魏敏诗前面。每一张脸都对着他。

      李光年听见心脏在耳朵里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这些人拼命,去厨房抽出菜刀,捅死每一个人,也会被他们捅死。然而预想中的血流成河并没有出现。他的出现让魏敏诗镇定下来,她拿过每一张借条仔细阅读,说她会想办法,

      债主总不能一辈子堵在他家的客厅里。魏敏诗又不会给他们养老。等他们走了,魏敏诗帮李光年把行李箱拎到卧室,命令他好好学习,不用管家里的闲事,给他关上门,自己在客厅里打电话。

      李光年摊开一本《王后雄》,然而他一个字都没有写,符号和文字在演草纸上交替闪烁。他手直抖,是过分激动的后遗症,他对化学没有兴趣。想和魏敏诗讨论李东生的事,把每一个细节都翻开,晾晒,让它无所遁形。

      借条总共三十二万,房子抵押出去不到七万。魏敏诗的声音绝望又急切,她不知如何是好。尽管此事早有预兆。

      魏敏诗不是没朝家里要过钱,话还没到老太太那,先被二弟拦下了。魏敏诗觉得自己和二弟不犯话,去找三妹。三妹一听借钱,啊哟一声——“我可是个小出纳,我知道什么——老公,接电话啊!大姐夫赌钱还不上跑了,大姐要借钱。”

      “救急不救穷。”在外地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三妹夫这样告诉她,“何况姐夫这是赌债,还不清,多少都不够,今儿还完明儿还有。大姐我劝你一句不中听的,你还是赶快离婚算了。”

      “孩子不能没有爸爸。”魏敏诗虚弱地说。

      三妹夫从鼻孔里笑了一声:“没有爸爸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大姐,钱真是没有,做生意的看着光鲜,说不定明天我也得到处打电话借钱呢。”

      离婚了,魏敏诗的天就塌了。她想方设法地给老太太递个话,老太太闻言大惊失色,赶快打过电话来问魏敏诗到底怎么回事。魏敏诗跟妈妈说了实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老太太满是唏嘘地听完,说:“孩子,妈这有两千块钱,你先拿去。其他的找你兄弟想想办法吧。”

      老太太现在是三哥和大姐养着,每个月零花钱管够,就连过年给李光年包个压岁钱也有五百。可是她没有退休金,红包和两千块只能来自她的积蓄。魏敏诗一口气没接上,挂了电话,生怕和自己妈吵起来。她不能动老太太的棺材本,但是老太太的态度很明确。肯定是二弟和三妹从中作梗,天下没有一个妈妈能看着自己女儿走投无路,她不应该抛弃自己的女儿。

      李光年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候做题,更多的时候是倾听外面的声音,时刻准备冲出去保护母亲。外面的吵嚷声一刻没有停下。

      有人来要账,魏敏诗就在客厅里和他们周旋求情;等要账的人走了,她一边收拾茶具桌椅,一边恨三哥、恨大姐、恨老太太,恨自己,恨李东生。

      李光年看着桌上的时钟,是李东生在公园玩,用二十块钱套来的。李光年想要那对小白兔,李东生手一抖,套中了白兔旁边的时钟。时钟一直摆在李光年的桌子上,现在它已经走得很慢了。

      李光年想说,妈。闭嘴歇一会儿吧。又想说,妈,你离婚吧。他最想问的还是,爸爸去哪了。为什么把烂摊子扔给咱们。但这些话他最后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揉了两个棉球堵住耳朵,听不到,就不知道,他不想成为最后一个压垮魏敏诗的人。

      魏敏诗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去还债。大年三十,家里几乎没有置办年货。魏敏诗翻箱倒柜找到二十块钱,去市场买条鱼。不巧在卖鱼的摊子遇上了一个债主。那女人穿着白貂,戴着羊毛手套,养尊处优地垂下睫毛,说,还有钱买鱼,生活可真是富贵。要是能把债还上就好了。

      魏敏诗忍气吞声地说,大姐,我真的没有钱了,大过年的,总不能连鱼都不给孩子买吧。

      女人说,谁家还没有孩子了,就你的赌鬼孩子精贵,我们家孩子就要吃糠咽菜?

      周围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魏敏诗在热辣辣的目光里几乎绷不住。她近乎绝望地叫:钱给你,你拿着,给你啊!女人说,哟,我可不要,这二十块钱还能发财咋的,大过年的,你们全家该吃鱼吃鱼,该过年就过,吉祥如意啊。

      鱼贩子说,大姐,别说了。女人笑了笑,果然不再说。鱼贩子又说,魏大姐,小鱼都卖光了。大的估计二十块钱不够,你还有没有了。

      魏敏诗说,我不买了。她转身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两把油菜,一路拎回了家。刚刚关上家门就放声大哭。李光年吓得从房间里跑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魏敏诗靠着门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声都不敢出。

      他静静地站了半天,悄悄上前,把油菜提进厨房里清洗。外面鞭炮烟花劈啪作响,他不出声地洗着油菜。洗着洗着,眼睛发热,几点热热的水滴落在冰冷的自来水里。他发狠地想,如果痛苦能拿去卖钱,那他愿意每天都生不如死,然而他现在已然生不如死,也不过维持着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收入。他的痛苦和他的命一样,不值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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