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8、高中

　　分数线下来，李光年被补录到晋城二中。尽管不是一中，也算摇身一变，攀上高枝。晋城是省城，德顺在省城面前只能算乡下地方。

　　清醒的李东生十分高兴，亲自下厨为李光年煮了一顿牛肉面。大谈特谈晋城的先进，仿佛他去的不是晋城，而是北京。这说法给家里带来久违的欢乐。只要李光年高兴，魏敏诗就高兴。她看着李东生也高兴，他太久没在家，忽然在家，有小别胜新婚的欢喜。更何况李东生态度诚恳，抢着干活，带着李光年一起擦地板，擦窗户，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干净明亮，一眼望去，是乌云散去后的晴空。

　　魏敏诗送他去晋城上高中。彼时只有快车和绿皮火车，省内路程近，绿皮火车慢一个小时，同时能省15块钱。

　　一路上李光年望着窗外的风景，根本没有注意到魏敏诗的神情。

　　魏敏诗总是操心过度，每次小推车到他们身边，都要叫住小推车，再问李光年饿不饿。吃不吃火腿肠、泡面，或者牛肉干。李光年总是说不饿。一来他确实不太饿，二来他不愿意在火车这么脏兮兮的地方吃东西，特别是泡面，要挤到厕所门口去接热水，太脏。今天他要摆摆麻雀变凤凰的架子。然而他不吃，不等于魏敏诗不吃。她嫌贵，不叫小推车上的东西吃，而是瞧了一会儿窗外，从包里掏出几个鸡蛋，又掏出两个香瓜，放在小桌面上，问李光年吃不吃。

　　李光年很惊讶地拒绝了。魏敏诗又劝了两次，劝不动，开始自己吃，香瓜汁水丰富，她用塑料袋套着手，把香瓜子掏出来，翻下塑料袋，连袋子一起放在不锈钢托盘上。

　　李光年的好心情渐渐消失了。她总是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比如一个小时的路，还非要吃点东西不可。要说吃东西也就算了，竟然吃鸡蛋和香瓜。

　　有人和魏敏诗搭话，魏敏诗放下鸡蛋，乐呵呵地攀谈起来。听到她说是送孩子上学。那个人打量一眼李光年，问他考上哪里。李光年不想回答，魏敏诗却无知无觉地说是晋城二中。果然，那个人说，我儿子上了一中。

　　李光年和一中的男生对视一眼，对方先红了耳朵，魏敏诗继续无知无觉，夸奖起那个男生学习好。李光年想辩白，他是被一中扔下的残次品。如果他正常发挥，绝不可能被二中捡漏。然而魏敏诗永远感觉不到他的羞耻，她可能根本分不清好坏，只知道若无其事地暴露他的伤痛，并且毫无所觉地夸奖他。

　　火车终于到了晋城。还没停车，车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李光年不懂为什么他们宁可站在过道上，也不愿意坐着。列车员见怪不怪，用力挤到车门口，将那些急着站起来的人推得东倒西歪。打开车门，人群汹涌而出，比之前几站下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李光年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等一中男生走远了，才裹挟在旅客中下车。映入眼帘的楼宇比德顺高大，比德顺密集，十个德顺高档住宅区加起来也比不上晋城火车站附近的居民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陌生而庞大的环境，远离了自己的家乡。

　　魏敏诗不好好背包，包总从肩膀上滑落，卡在她拎着的旅行包上。李光年拉着行李箱，魏敏诗拿着旅行包。急匆匆的旅客里有露着大长腿的漂亮小姑娘，李光年忽然觉察到旅行包含有穷酸老土的意味。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买。他们搭公交车，车里非常挤，人和人贴在一起，充满□□和汗的味道。T恤黏在身上。李光年的眼睛没有离开窗外。

　　晋城这么大。人这么多，阳光这么明亮，随手一拍就是一部青春电影。他拥有光明的未来。

　　一个寝室住八个人。李光年占了靠里的上铺。魏敏诗帮李光年整理好床铺，和李光年一起去学校附近吃面条。李光年终于放松下来，真心诚意地说，他喜欢二中。

　　九月的夏天尚未褪去，校园里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树，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杨树和柳树，叶子很大，碧绿碧绿的，树干挺拔，像江南的梧桐树，，还有假山，有流水，流水边的绿地里开满了蝴蝶形状的红花。

　　魏敏诗的眉头终于完全舒展开，笑着说，你喜欢就行，我就希望你喜欢。刚才在火车上，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人终究要往前看，现在的不如意算得了什么呢？你努力，高考才是你的终点，你如果能考上北大，那你是出身二中，还是出身一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分班名单贴在教学楼的公告板上。根据中考成绩排名，李光年被分进高一的尖子班，也就是三班。班级在二楼，李光年的座位在靠窗户第五排，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树，风一吹，树影就沙沙地掉下来。

　　他坐下来，环顾着周围。他到得算晚，同学已经到了一半，各自分组，都是陌生的面孔，有些人之前是一个初中的，在一起嘁嘁喳喳地闲聊。没人来自李光年的学校，他只能听周围聊不认识的人。

　　班主任教语文，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瘦小女人，声音极其镇定。李光年已经听同学透露，他们的老师和最好的尖子班是一套老师。这老师暂且是他们的班主任，但是高一上半学期分班考试之后，她就会是理科尖子班的班主任了。

　　班主任说，我们不急着上课。

　　班会内容是自我介绍，介绍后民主投票竞选班干部。从靠门口的第一个人开始介绍。李光年托着脸看着他们，从他们的个人介绍来看，几乎每个人都该在一中的教室里，然而缺了那么一点点运气。轮到李光年自我介绍，他望着讲台下陌生的面孔，忽然意识到，这些运气不好的人，爱理不理的人，才是他未来的同学。

　　第一个做完自我介绍的人被留在台上誊写参选名单。班长和团支书竞争超乎想象的激烈。名单是无声的厮杀。真想不到他们抢这个是为了什么。阳光渐渐明亮，移到了头顶，大家都被班会拖得焦躁。李光年突然想当语文课代表，他语文一直好，总是年级第一名。

　　李光年等着两个竞选课代表的同学说完，朝班主任举手示意，得到老师点头允许后朝讲台走去。刚刚走出两三步，前两排一个女生忽然站起来，三步两步地抢上讲台，转过身，第一眼便和站在过道中间的李光年对视，她眼睛很大很圆，肤色有点黑，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薄风衣。

　　她朝李光年笑一笑，李光年不知如何是好。既然班主任不叫她下去。李光年只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座位。那女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回手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语文课代表下面，字体令人眼前一亮。她转过身，蓬松的短发掠过她的脸。清清脆脆地说：“我叫嵇密。嵇康的嵇，机密的密。我的语文成绩是115分。数学满分，英语119分。”

　　李光年暗自握住手，语文满分是120分，他的语文成绩是100分。出于某种毫无根据又深入人心的传说，语文好的人数学不会好，李光年自己的数学成绩就相当低，但嵇密明显是一个意外。

　　逐渐炽热的阳光转到讲台上，将嵇密笼罩在光芒里。李光年一直记得她的藕荷色风衣，明明皮肤黑，还穿藕荷色，显得更黑。风衣是新款，虽然他不懂女装，不能自信地断定，但是它看起来又新又好。布料薄而细致，肩膀处有两圈木耳边。

　　嵇密说她饱读诗书，“家里的三个书柜都读完了”，她来自一中附属初中，全校语文第一名保持者，不幸物理偏科得厉害，刚刚及格，极大地拉低了她的中考成绩，才和一中失之交臂。当语文课代表也不会是简单地收发作业，而是把她的独门秘籍传授给大家。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又笑了。大概是语文并没有什么秘密。

　　她走下讲台之前，又朝李光年笑了笑，朝他招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李光年脸上，班主任鼓励地对他微笑，然而李光年已经知道自己当不成语文课代表。嵇密抢走了他所有的风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来的。上午将尽，班干部的名单终于揭晓，语文课代表理所当然是嵇密。她自从走下讲台就坐得笔挺，仿佛腰后面顶着一团骨气，看到写黑板的女生擦掉其他名字，只留下她的，便左顾右盼地笑，朝朋友使眼色，比班长和团支书还自满。李光年盯着嵇密的笑脸，她的鼻子很挺，鼻尖小巧。牙齿洁白整齐。

　　那是一种省城女孩特有的美。多年后，李光年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注视是俏丽的冲击。是一种蓬勃倔强，一种不管不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