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10、和嵇密的恋爱

　　分班考试的成绩如约而至。李光年的成绩不上不下，如果他学文，有很大概率能进最好的班；如果他学理，就只能留在眼下的重点班。他举棋不定，但他不知道可以问谁。

　　老师的注意力都在全班前十名身上，五个坚定不移要学理，另外两个坚定不移要学文。嵇密成了重点争抢的对象，老师希望她能学文，可成为竞争文科状元的强劲人选。嵇密自己则是模棱两可，她希望能轻松地考个好大学，同时又受到刻板印象的影响，认为学不明白理科的傻瓜才学文。

　　李光年不想拿这件事去麻烦魏敏诗。他去找老师，老师说，你想学什么都好，看你自己的选择。

　　他起初想，这是一个尊重个人意愿的回答；后来想，这回答大概意味着一种放逐。对于没有能力也没有危害的人，追逐梦想是万无一失的答案。他追梦，不会给别人带来影响；不追梦，则会埋怨别人影响了他的人生。

　　每个人都在讨论文理科的话题。李光年默默地托着下巴看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摇晃着。喧闹声伴随着雪花簌簌落下。

　　嵇密最后选了文科，普天同庆，皆大欢喜，对尖子生的动员会至此圆满结束。李光年也交了方向表，站在寝室楼下给魏敏诗打公共电话。魏敏诗起初还发表一些意见，等她听李光年说学理，知道无可挽回，只能转而鼓励：不错，儿子，好好学，你语文好，学理天然比他们分高。

　　公布分班名单的那天是分别的预演。高考前的离开井然有序。搬走所有的书，打扫教室，布置考场，就此再无重逢；而分班是乱七八糟，呼朋引伴，就此消失。大家都约好会经常回来，然而一个月后，新的面孔就占据了旧的位置。没有人再回到以前的班级。

　　尘土感和炽热无法消退。虽然经纬度非常靠近，但是德顺和晋城是两种气候，不论什么资源都优先分配给省城，夏天也不例外。空气干燥，阳光刺在脸上有白热感，如撒谎后被迫吞下的一千根针。然而不能不从教室里出来，这是大课间的规定，除非持有假条，每个人都要出来做第八套广播体操。

　　嵇密走过他们班的尾巴，到十二班的队伍里。李光年站在三班的后面，起初他们不说话。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作，他们开始跟对方点头示意。李光年听老师说过文科班的主科成绩，每逢大考，老师会拿文科班的优秀作文给他们参考。因此，离开后，嵇密的名字便一直没有淡下去。当然，文科班不参考理科班的优秀作文。

　　先动手的是嵇密。他非常清楚这个事实。那是五月，一个很晴朗，又不太热的大课间。风轻轻摇晃着树叶。李光年一如既往地站在队尾，背后被人轻轻点了一下。他回过头，嵇密仰着脸，眼睛闪闪发亮，脸颊略带红色，对他说：“你出来很早啊。”

　　做完操，他们并肩回去。一路上嵇密一直在说话，她说，早就想跟他搭话，可是一直不知道说什么。这都是李光年的错，他吼过她，把他们纯洁的同学情谊搞得这么生分。她玩着一缕头发，又说，一直在等他找话题，可是他从来都不肯道歉，真的，太过分了，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对她态度这么不好过。

　　李光年茫然地道歉。嵇密的风衣是崭新细腻的皮粉色，她的头发很细很软，说话时牙齿很白，笑起来很好看。叶子在他们头顶摇晃着，风里有花朵盛开的香味。五月份，夏天已经完整地笼罩了二中。

　　嵇密叫他，他们就去西操场约会，坐在操场的运动会看台上，买一瓶康师傅蜂蜜绿茶，迎着夕阳，看其他人在操场上跑。他大多数时候在听，起初他也说，但是嵇密说得更多。于是他听。

　　嵇密的目标是上海的大学，她有一个很优秀的表哥在上海工作，每次回家都给她带上海的新款衣服。所以她想去上海，那里比晋城强一百倍，是真正繁华先进的地方。

　　彼时，出国还是一件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事，香港刚刚在内地招生，学费和分数线一样令人咂舌。小镇青年的梦想顶端就是浦东。浦东就是上海，上海就是浦东。上海抽象成了旅游时的一瞥，东方明珠，晨雾，黄浦江，衣服和香水，法国梧桐，踩着高跟鞋在法租界喝咖啡的白领，书，展览，讲座，未来。

　　他不知道嵇密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她自信，聪明，有他没有的一切品质。他曾经问过嵇密，她侧着头，想了想，笑着说因为他帅。她又问李光年喜欢她什么，李光年想，他不喜欢她，他喜欢是因为她主动。只有嵇密才会自行其是，任性妄为。

　　所以他回答，因为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爱情应当是伴随着欲|念的，可他对嵇密没有任何染指的意图。光是想一想，就要打个寒噤。那种念头仿佛是对一棵树产生了欲|念。嵇密的举手投足、衣着打扮处处透露出小康之家的富庶，他想对嵇密说家里的窘迫，自己的选择，又觉得她不会懂，更不会听，她只说自己，说同学，说别人都不懂得她，不理睬她。

　　闲话纷纷，不过是老一套，无视便不会有任何伤人之处。嵇密要和他交换日记，他以为嵇密会写下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没想到她只是在日记本里画很多小熊。

　　学校没有约谈他们的家长，或许约谈了，他不知道。魏敏诗没有告诉他。如果恋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说话，那事情就简单，容易办。强行施压适得其反。和初中不同，高中对早恋的网开一面，只要他们不弄出大事，想在操场上说多少废话都可以。年轻才有话说，说一夜，第二天精神抖擞；年纪大了，便只剩下一片无尽的沉默。话语像杨花般飞舞着，非关根芽，轻盈洁净，不留一丝斑痕。

　　后来，他们在高三第一学期的冬季和平分手了。因为嵇密说，她想专心学习，而且她感觉不到李光年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