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7、抖音

　　我去看魏光年，他四叠半大的值班室在半地下室。甚至不算是个房间，是用胶合板打出来的小隔断。里面有一张床，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一把椅子，角落里有一个插座，可以烧水，也可以给手机充电，但不能同时做这两件事。本来有窗户，但窗外被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盖住了。只能从广告牌的缝隙里瞥到一点点街道。

　　没有空调，不通风的房间里闷热，我坐下后三分钟内前胸后背都开始腾腾冒汗，魏光年却很自在似的，一点汗珠都没。

　　他告诉我，在监狱这几年，骨头冻坏了。现在见不得一点点风。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正好，每天都像是做免费的汗蒸。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讥讽我，但他看起来好像确实很高兴。我占了他唯一一把椅子，魏光年坐在九十厘米的单人床上，捧着一个雀巢咖啡伴侣的玻璃杯喝水。杯子里的茶叶泡得像杨树叶那么开。

　　“你在这挺好的？”

　　“挺好的。”魏光年赶快回答，“谢谢邢哥，也谢谢嫂子，还能给我介绍这样的工作，不敢想。”

　　我们是睡一个上下铺的大学同学，他现在管我叫邢哥。

　　“没事。”我说，“正好你嫂子知道有这么个事儿，也是巧。这茶喝着怎么样，还行吗？”

　　魏光年低头一笑，右边脸又明显地抽搐了。

　　我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我家的茶叶有半柜子，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别人送的，每年媳妇的三舅都从南方寄来新鲜的茶叶，我们都不爱喝这玩意，在柜子里一叠一叠放着，一打开柜子滚得满地。我只是挑了几个放得比较靠外的拿过来，甚至都没仔细看生产日期。

　　魏光年很惬意地眯起眼睛，说：“太好喝了，邢哥，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哎呀，太谢谢你了，有工作，有地方住，有饭吃，还有普洱，谁能想到呢。”

　　我差点被他欺骗了，好像他确实过着理想的生活，享受着现在的境遇。两个人暂时没什么话，各自喝着各自的茶水。喝了一会儿，我问他：“你以后怎么办？”

　　魏光年很诧异地看着我，问：“什么以后？”

　　我也愣住了，说：“就是以后。你总不能在这里干一辈子吧。”

　　魏光年的惊愕神情令我意识到他并没有开玩笑。我说：“挺好的，先在这里干一阵，缓一缓。以后咱们再东山再起。”

　　魏光年笑着吹了吹茶水上的蒸汽。他不说话也不笑时，脸上的疤不会抽紧，水汽氤氲里活脱脱是当年的清俊少年。我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肚子，心想，监狱倒是挺减肥的，能保持身材。就连媳妇这些年都不像以前了。

　　当然这话不能当她面说。女人就爱胡思乱想，你要是说她比以前胖，她都能找你玩命，立刻全家吃素，天天下楼走圈。

　　我问魏光年：“那你现在……过得还行？有什么不适应的吗？”

　　魏光年思忖片刻，说：“邢哥，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手机。”

　　这话要是媳妇说的，今晚肯定没个消停。我本能地按在手机上，转念一想，反应过来。魏光年是12年或者13年进去的，那时候iPhone4还是绝对的有钱人配置，智能机并不像现在这么大规模流行。

　　然后我明白了魏光年的犹豫。我坐到他身边，用Face ID解锁手机，给他看手机里的APP。只看了一个抖音视频，魏光年就立刻按住了我：“邢哥，别看了，这得多少流量，不用给我演示这个了。”

　　我愣了片刻，说：“你是不知道现在流量有多不值钱。我跟你说，哪怕我天天都看这个，每个都看，一个月下来，我话费都不到50块钱。”

　　我真没撒谎。手机套餐49块钱，20G流量，用不完还能结转。单位和家里都有WiFi，办这么大流量的套餐，主要是为了给老人发下楼遛崽子的视频。而魏光年的眼神显然以为我装大方。

　　这种事竟然给了我一种隐秘的自豪感，我嘿嘿一笑，给他介绍抖音，微博，凤凰新闻，头条新闻。正说着，微信群里有人通知工作，我往上一扫，隐藏消息，随即想起来，问：“你有微信吗？咱俩加个微信吧。”

　　魏光年迟疑着，最后摇头，从兜里慢慢拿出一样东西，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差点以为他拿出一块巧克力，定睛一看，是一个直板的摩托罗拉。

　　我稀奇地拿起摩托罗拉，随便一按，手指关节比我想得还要酸痛。手机屏幕应手亮起，只有几平方厘米大小，像素低得充满颗粒感。我按了两下，放回桌上。虽然平时经常抱怨抖音是垃圾场，但是，再让我用这种手机，我也回不去了。

　　我们是07年上大学，11年毕业，而智能手机正式流行至少是14年。

　　我本想建议魏光年去挑一个新款手机，想到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改口说：“我家有几款淘汰的手机，我回去找找，下次给你拿来。”

　　媳妇和我现在一个用iPhone Xr，一个用iPhone 11 pro，我准备把媳妇淘汰的iPhone 6s给他拿来。

　　魏光年一听是苹果，跟我三番四次的拒绝，我实在没法跟他说，iPhone 6s已经拿不出手，完全不是稀罕东西。从人情上说，他领我情，或者领媳妇的情，我很愿意。但是虚假的人情我不愿意让他领。他只是刚出狱，没跟上时代步伐，等他过一阵子跟同事一起补补课，就会知道我用电子垃圾糊弄他。

　　我跟魏光年说起晋城这么多年的变化，从我们高中毕业到现在，这地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们以前常去的米线店黄了，麻辣烫店没黄，但是换了老板；高中教我们语文的老师跳槽去海南了；不少高中同学留在了晋城，跟我从同学变成同事；高中人人仰慕的学霸校花结婚了，丈夫比她大二十岁，现在她生了一个儿子，在北京读MBA。

　　魏光年一直仔细听着，没有表情，更没插话，我渴了，咕咚咕咚喝水。魏光年这才慢慢笑了，说：“邢哥，你说的这些人，这些名字，一个个的，像星星，从记忆中亮起来。”

　　我有点尴尬，说：“这有啥啊，等你拿了手机，整个抖音，一找，这些人都能在上面找到。”

　　魏光年重复了一遍“抖音”，问我：“邢哥，这两个字，怎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