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4、晚餐

　　第二天，魏敏诗专程请假去学校，好容易等到班主任下课，迎头赶上，追着班主任介绍自己。有了何小丽的前车之鉴，班主任很担心魏敏诗也公然殴打孩子，俩家长一前一后给她上眼药，她的职业生涯可受不了。她和魏敏诗谨慎地保持一会儿距离，等她确定魏敏诗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家庭妇女，便放松警惕，说：“李光年这孩子也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我们这看得还是挺严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不光我们老师负责，你们家长才是最伤心的，是吧。”

　　魏敏诗只能说是，班主任又笑了，说：“没事，你放心吧，李光年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个好孩子不走正路，可真让人着急。”

　　魏敏诗说：“老师，教育孩子的事，我们肯定没有您懂。您能不能给我们看看现在李光年学习成绩？”

　　班主任略微思考片刻，说：“我手头也没有成绩单，咱们去我办公室说吧。”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班主任拉出矮柜让她坐下，自己坐在旋转椅子上。魏敏诗七上八下地注视着班主任。班主任拿过保温杯，在氤氲的蒸汽里喝了一口，说：“光年妈妈，光年以后打算考什么学校啊？”

　　魏敏诗一愣，说：“他挺想考晋城一中的……”

　　话音未落，班主任笑了：“他想考一中？”

　　魏敏诗红了脸，班主任放下杯子，瞧着保温杯里上升的水汽，说：“要考一中。现在努力就晚了吧。”

　　魏敏诗更是红了脸，问：“那怎么才能行呢。”

　　班主任喜欢这样的家长。她和魏敏诗推心置腹地谈话。李光年语文能拿第一，这是好迹象，但是他数学不行；心思没有放在学习上，虽说男生有后劲儿，但必须考上好高中才行。考不上好高中，平台不够，再有后劲儿也只能被拦在大学外面。魏敏诗听得几乎流出眼泪，想把班主任视为生平唯一知己。班主任大获全胜，把李光年写的纸条全部交给魏敏诗，完成了最后一击。

　　魏敏诗拿着李光年写的一大堆纸条回了家，在餐桌上一张一张摊开，一张一张读，李光年沉默地坐在她对面，暗自反抗的宣战成了返回自身的羞辱。李光年突然爆发，一把抓过纸条把它们撕得粉碎。碎纸纷纷扬扬地落在桌面上。魏敏诗抬起眼睛看着他，逼仄狭小的墙壁从她的眼睛里倒下来。

　　“你相信老师，不相信我，是不是？”

　　他不是这个意思，说这句话的本意也不是让自己听上去这么幼稚。语言是薄脆的琥珀，将他的弱点放大到随便一句话就能攻击。

　　然而魏敏诗没有攻击他。她并不想攻击自己的儿子，李光年的早恋让她感到隐秘的自豪。李光年的眉眼长得像他父亲李东生，浓眉，凤眼，有大大的卧蚕；平整的下巴和白皙的皮肤像她。十几岁的李光年已透露出恰如其分的俊俏。于是她没有告诉李光年，在离开学校时，她和他的小女朋友擦肩而过。那女孩子很朴实，作为初恋对象，她很喜欢。

　　李光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魏敏诗心里没有好念头。他愤怒地冲进房间，把门在身后甩出一声巨响。他环顾着房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房间如此狭小，让他无处可逃。

　　天色一点点黑了，他听到魏敏诗在客厅里择菜，在厨房炒菜，饭菜的香味从门下钻进来，撩拨着他的鼻子。他想出去，又拉不下面子，魏敏诗拿住了他的这点小傲娇，就是不进来给他台阶下。李光年摆弄着课本和练习册，忽然想，李东生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东生在本地的德顺百货商场做夜班保安。在父母结婚的年代，保安和小会计并不是骇人听闻的搭配。更何况李东生是德顺百货商场的四大帅哥之一，桃花眼，高鼻梁，和女性说话会脸红。大家都觉得能找到李东生是魏敏诗的福气。后来保安渐渐不是好工作，魏敏诗劝他跟总经理走动走动，换到德顺百货商场的销售部。但是李东生不太想换。夜班保安有十多个，很热闹，工作压力不大，可以倒班，还有单独补助。魏敏诗也不好劝，只好由他去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是平时李东生整装上班的时间，然而他已经两天没回家。

　　李光年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他曾经怀疑李东生在外面搞外遇，然而魏敏诗立刻否认。当李东生回家，李光年也看不出外遇的痕迹。李东生回家倒头就睡，睡醒了在房间里晃悠，对他十分和蔼可亲。

　　他偶尔听到几次李东生和魏敏诗吵架。好像是魏敏诗责备他贪玩，但李东生觉得他这工作就是要玩，才能集中精神。

　　没有父亲从中充当桥梁，李光年只好自己慢慢踅出来。桌上还散落着他撕碎的情诗，他捡起一张，是“叹息”，另外一张碎片是“没有背影的夜空”。

　　他默默地拿过纸篓，将碎纸片扫进纸篓里。魏敏诗开门端着菜出来，像是什么都没看到，神色如常地把菜放在桌上。是李光年喜欢的清蒸多宝鱼。她说：“儿子，去盛饭。”李光年就去盛饭。米饭挤在锅里，像一个一个无法说出口，只能压得扁平的小心思。

　　两人相对吃饭，魏敏诗状似不经意地说：“别谈恋爱了，以后有都是机会。”

　　李光年说：“哦。”

　　魏敏诗又说：“你现在太小，我不怕你吃亏，就是怕你没正事。多学习，多考几分，等到中考出成绩了，早恋能帮你上一中啊？”

　　李光年用力咬着筷子。一中一中，他确实想去一中没错，但他不想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哪怕在家里，都不想提起他的梦想学校。他总有种不舒服的预感，对一件事希望太多，结果可能会被希望压得变形扁平。人生中可能有邪灵在暗中窥视，一旦他过于开心或者笃信，就会偷走他的幸福。

　　或许考试不算，不是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中考和高考更公平的考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