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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头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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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担心双方家长见面形成亲家会师的效果,老师没有同时约谈两人的家长,先约谈了何小丽的妈妈。李光年坐在倒数第二排,能从敞开的教室后门看到走廊,于是他看到了何小丽的妈妈,身子粗笨胖重,下半张脸被露在外面的牙齿占满,一直笑,笑容取代嘴唇,成了脸的固定组成部分。
对着成绩一直中等偏下的何小丽,老师就不太客气了。早恋和分手属于比较高雅的词,不需要用在她身上。在走廊里,老师直截了当的说:“你孩子最近和男同学交往过密,是不是该管管了。”
何小丽的妈妈懵了,好像对她来讲,交往过密也是很高雅的词。
“我没有。”何小丽小声说。
“她和一个男生总是有亲密行为。”老师置若罔闻,“当然了,现在孩子不比咱们当年,诱惑多,尝试多。我不敢干涉令爱的选择,但我希望她不要成为群体中的负面榜样。负面榜样的意思就是让其他同学觉得,成绩不好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想小丽一定没有告诉您她平时的表现,因此觉得有必要请您来学校当面说一声。”
何小丽的妈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表示孩子交给学校,随便学校管。学校觉得怎么管对,就怎么管。
老师胜利地笑了。何小丽站在一边,低着头,蓬松的辫子一直垂到胸口下面。老师看了她几眼,说:“这孩子头发太长了,女孩子长头发心不定,您是不是该替她换个发型?”
这话何小丽的妈妈听懂了,她点着头说:“现在就换,现在就换。”
她从老师的办公桌上抄起一把剪子,抓过何小丽的辫子——何小丽扑通一声摔倒在她膝盖上——对着辫根就是一剪刀。剪刀只是普通的剪纸剪刀,这一下只剪断了几根头发。而何小丽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老师说“这位家长别这样”,其他老师也说“这又不是理发店,怎么在这里剪头发”,何小丽的妈妈又是一剪刀,这次剪断了半个辫子。何小丽拼命挣扎,捂着头发不让妈妈动,对着女儿,何小丽妈妈的笑容不见了。不笑的她像肥壮的老巫婆。
“再骚就把你脑袋剪下来!”她凶狠地说,剪子狠狠敲在何小丽手背上。何小丽尖锐地倒吸一口冷气,松开了捂住头发的手。何小丽妈妈又是两剪子,头发根根断裂。她把强行剪下来的辫子拿在手里,对老师又露出了近乎谄媚的笑。
老师愣了一会儿,没有话说,挥手放何小丽回教室。有的家长会这样,用极端的方式教育孩子,实际上是在用这种方式威胁老师。
在寂静的自习课上,何小丽推开后门的声音像是一个启示。同学们纷纷回头看去,片刻的寂静后,爆发出哄堂大笑。何小丽的头发蓬乱得像一颗风滚草。她的脸涨红如鹅蛋,满是泪痕。
“大长脸的脑袋怎么了。”
“出家了吧。”
“斑秃?”
“今晚不是月圆吧。现在就要变身?”
何小丽蜷缩得小小的,尽可能不碰到任何东西,走向自己的座位。沿路同学纷纷挪动座椅,离她远一些。何小丽把椅子拉开,刚要坐下,她身后的男生忽然起来,动作敏捷地把椅子拽到一边。何小丽毫无防备地坐下,伴随着很古怪的一声“唔嗷嗷”,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全班拍着桌子笑,好几个人拉长声音,学她猝不及防发出那声“唔嗷嗷”,何小丽从地上灰头土脸地爬起,转过身。男生故意在裤子上擦擦手,说:“妈呀,大长脸,你这椅子多长时间没擦了,蹭我一手油啊。”
何小丽抓住男生桌上的笔袋。
老师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后门。
“都闭嘴!”老师说。同学鸦雀无声。老师再转向何小丽,说:“行啊,刚刚请完家长,就又撩扯后面的,正好你妈妈还没走远,要不要给她叫回来?”
何小丽呆呆地看着老师,慢慢放下男生的笔袋,将椅子默默地拉回来坐下。把头埋进手臂里。
“头抬起来。”老师说,“怎么还睡上了呢。”
何小丽肩膀动了动,抬起了头。老师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到讲台上,扫视着低头装作学习的同学们,说:“自习课好好上啊,别再吵吵了。”
她坐在讲台的桌子前打开教案开始读。何小丽死死盯着练习册,身后的同学在窃笑,打手势,她不回头。老师也不管。
在这场混乱里,李光年只回了一次头,就若无其事地重新看着自己的练习册。放学时李光年收拾完书包,一回头,何小丽的座位已经空了。
他下去取自行车,沿着何小丽家的路慢慢地往前走。一路上都没有何小丽的人影。他把车子停在以往和何小丽分别的地方,靠在车子上等着,又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天空从焦糖色变成铁灰色,才看到何小丽小小的身影从破旧的公路那边走来。
李光年直起身子,叫了一声“何小丽”,何小丽看清是他,站在原地,抓紧了书包。片刻后下定决心、像顶着八级大风一样弯着腰,冲锋似的朝他旁边过来。
“我明天还过来等你吗?”
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李光年问。何小丽一声不吭地绕过他,走进平房区。这次李光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送她进了其中一间平房。暗淡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把她的剪影投在肮脏的玻璃上。一个男人站在她对面,她的头顶只到男人的胸口。男人探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巴掌猛然扬起,打在高举双手试图遮蔽脸孔的何小丽脸上。
李光年没再看下去,踢起自行车脚蹬,骑上车子。离开了平房区。回家的路上风很大,将云彩吹得向他身后流去,校服被风吹成一团,在手臂上鼓起。李光年眯起眼睛,
李光年推开家门,一阵饭菜香气扑鼻。他说:“我回来了,”
没有人迎接他,厨房里传来热火朝天的炒菜声,铁铲在锅上敲得直响。李光年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去洗手间洗手。他推门出来,魏敏诗正往桌上放炒白菜,被他吓了一跳,说:“回来咋不说一声,吓死我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做数学。”
李光年拉开椅子坐在桌边,看着木耳炒白菜和马铃薯炖豆角。魏敏诗欲盖弥彰地说:“你爸还没回来,咱们俩先吃吧。”
李光年答应一声。拿起筷子。魏敏诗坐在他对面,说:“多吃点。明年就中考了。”
“明年中考,现在吃有什么用。”
“现在就长得胖胖的,中考才有力气呀。”魏敏诗说,“晋城一中的分数线多高啊,不好好学习哪行。”
李光年不出声,塞了满满一嘴的白菜炒木耳。魏敏诗也夹了一条豆角,问:“你这数学怎么办,找个老师给你补补?”
“不要。”李光年说。
“讳疾忌医。”魏敏诗点评,“找个好老师给你讲讲,是不是不开窍?不应该啊,男孩子逻辑思维强,女孩子才感性思维强。你这怎么搞的呢……”
“我不喜欢数学。”李光年说。
“光是语文一科也不行啊。”魏敏诗发愁,“晋城一中往年的分数线我看了,谁不是数学接近满分。数学高分没什么帮助,低分就得被人落得远远的。明儿我去学校和你们老师谈谈吧。”
“不用吧。”李光年说,“老师也就告诉你,学数学,他还能教你怎么学啊。”
魏敏诗叹了口长气。
母子相对吃着饭。李光年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抬头问:“你刚才说明天要去我们学校?”
魏敏诗也愣了,说:“啊,对啊。”
李光年筷子停了片刻,说:“我爸今晚还回来吗?”
魏敏诗叹了口气,问:“找你爸什么事儿。”
话到嘴边,李光年忽然觉得难以启齿,支支吾吾,最后说,老师请家长,她让你明天去学校找她。
魏敏诗立刻脸色发白,急忙问怎么回事。李光年忽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便盯着米饭不出声。他越是盯着米饭看,魏敏诗越是担心,颤抖地说,孩子,是不是你把别人整怀孕了。
李光年抬起头。
答案在李光年抬头的时候出现了。魏敏诗了解自己的儿子。觉得可能没出大问题,但她也不敢确定。孩子总会隐藏着让人意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