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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离去 ...

  •   知道母亲的死讯是在服刑期间。只是一张死亡证明。魏光年盯着它,用手指一个一个字地指着读过去。一张A4纸上连着三份表格,都是一样的,仿佛一式三份,重复地宣告着魏敏诗的死。不能置信。一定是死亡证明弄错了,他的母亲不可能死;或者是把他误解成别的人。总之是弄错了。这不可能。

      悲痛一点点吸收进来。仿若氧气浓度降低0.2%,无法觉察的变化让人时刻心慌气短。他试图联系苟小明,苟小明接过一次他的电话,告诉他,是你把你妈害死了。随后把监狱的电话拉黑。

      魏光年反复想着杀死苟小明的场景,又想着自杀。然而看管十分严格,拿不到凶器,变成不能活也不能死的昆虫,严密封闭在琥珀的吊坠里,成了一种谈资,一种故事。曾经想杀掉欺辱父母的人,现在想杀掉自己。

      李东生的暗影坐在他床头,站在他身后,黑色的手搭在他肩膀上。黑影从身后蜿蜒而上,厚重,不透风。似乎时刻都能陷入沉睡,却在夜晚无法入眠。疼痛从右边眉骨点燃,并不尖锐,像一个人渺茫而遥远的呐喊,传不到深藏的心底。皮肤和神经渐次痛楚,肢体的感受层次分明。抵到骨头上,呐喊声终于清晰一点。原来是周围的喧闹声。

      救治,手术,包扎,痊愈。细细的针刺入血管,将手臂中的内容物吸出,又注入透明液体,试图稀释不可言说的绝望。一瓶一瓶,昼夜不间断,身体却未随着注射而鼓胀,大约液体都陷落在心底永不能填补的空虚中。

      魏光年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此刻高墙的边缘是窗户尽头的一条灰线,是仪器显示表上波动的中心。死亡是一个漫长的结束,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死,结果却总是微妙地偏离。想要结束倦怠的人生,从某一个存档的地方重新读档开始。如果要全部重来,那就不必再做人。

      他想象着胡珺珺在做什么。或许在无忧无虑地读大学,或许会和她的某个男朋友飘洋度海,或者去异国他乡认识新的男友。对于富有的人家,孩子的遭遇不过是一次试错;对于贫苦的人家,一次失误约等于永不超生。

      他随后意识到,这并非想象,而是深藏在脑中的印象,来自照片。照片中的面容有轻微的改变。他即将忘记他的真爱,亦会忘记母亲的面容。只剩下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若是魏敏诗复生,走到他面前,便能唤醒潜藏于心的回忆。

      遗失便是遗失了。没有遗失之前,他又怎会明白,活着便包含世间最大的可能。

      此刻魏光年终于懂得他和胡珺珺没有爱,他和任何人之间都没有爱。也可能他不明白什么是爱。心脏空洞干瘪,是粘着一层毛皮的栗子空壳。他所经历的不过是带着诱骗的邪恶,通往深黑不见底之处。他诱骗她,又被她诱骗,交往本就是最大的冒险。更何况他做不成任何事情,所谓顺利不过是屡次偶然的交叠。

      又或者,爱真实存在,只不过它精巧挑剔,并不会降临在不幸的人身上。爱和其他的幸福之事一样,不幸的人越发不幸,幸福的人越发幸福。

      监狱反而成了最公平的住所,邪恶之处的阶级力量令人臣服。有钱人过得好,没钱人过得差,穷凶极恶之人受到众人惧怕。这是他步入社会后方始剥离见骨的真相。魏光年在结冰的地面上看到自己的脚印。他试着踩下去,再踩下去,诧异于脚印的清晰。他蹲下,伸手抚摸地上的白雪,指尖感到冰冷。他还活着,得知真相、面对死亡,然而肉身仍然存活。

      他们不知道苟小明在哪。走了。他们简单地说。

      二舅和小姨口径一致,或许他们背后讨论过,魏光年无从得知,魏敏诗一家都是坏种,不应过于接近。哪怕让老太太跟坏种外孙说话,都可能让家庭的名誉遭受损失。若是能将魏敏诗的存在压下去,他们便是人人钦羡的上流兄妹,子女和子女的配偶均毕业于名校,生活优渥体面,完成了小城市到湾区的蜕变。魏光年没有继续拨打亲戚的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从他们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关于这事有诸多猜测,或许他们得知大姐的下落后,后悔送老太太去敬老院,依旧让她在南明的房子里颐养天年,老太太对这场谈话一无所知,只痛惜大女儿的早逝。然而她毕竟更依赖活着的子女。南明的邻居或许会和她谈起大女儿,或许不提。

      或许他们认识胡珺珺的父母,向他们通报了魏光年的出狱。或许胡珺珺的父母耐心十足,从监狱的管理人员那里拿到了魏光年的时间表。上流社会人人相认,他们握手,微笑,交换微不足道的事。

      只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苟小明拿到了魏敏诗的骨灰。二舅出钱把她葬在公墓里。魏光年曾去墓地看过。墓碑后写着半通不通的缅怀句子。魏敏诗前后左右都没有葬人。魏光年放下菊花,将一平方米的墓地擦干净。李东生葬在德顺的另一边。

      魏光年走出监狱的大门,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路口停着一辆林肯冒险家。他注视着车子,防晒膜后两个人轻微地动了动,车子的发动机鸣响。魏光年立刻明白这辆车是在等他。

      他转身沿着墙根向西,冒险家紧跟其后,像是有摄像头全程记录般的行为艺术。他躲进厚厚的芦苇,那些人找他,没有找到,也没有努力去找。魏光年抱着膝盖坐在芦苇里,引擎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风,虫鸣,鸟叫,一些毫无干系的喧嚣。

      阳光留在他头顶的温暖终究开始淡去。天空现出一点点白昼难得一见的粉红色。告别时的夕阳也会露出一点跳脱的羞涩。寒冷同夜色融为一体,一分分夺取残存的温度。他想起曾有个亲戚嘱咐人来接,不能累得那人空自等候。他慢慢站起,一望无际的芦苇长到胸口,芦苇杆是金黄色,细腻洁白的芦苇毛在风里轻轻地摇。

      若是顺着芦苇向前走去,便能回溯时光,重新步入初中的校舍。五年来的时光像是完全没有流淌,又像是整齐地切出一块,随意丢弃在不可知之处。他被迫将五年前后勉强连在一起。他只有三十一岁,却像是过掉了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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