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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邢家亮 ...

  •   魏光年突然给我发微信,说,他要走了。

      我当时在开会,没看到这消息,等我看到,内心万马奔腾。一定是媳妇那个不争气的跑去找她三姑。自从有了孩子,谁都对儿子有负面影响。当然我不会带儿子跟魏光年搞亲子周末,但是老同学好不容易到手个破工作,叫她搅合得干不下去了,他以后还咋活。

      我赶紧给魏光年回过去电话。他先是静默,然后说,他和一位故人重逢了。是那个让他坐牢的女学生的母亲。至于她的父亲,应该是在某一次清扫中落马了。

      我知道那次队伍大清理。是我上班以来感受到最强烈的根基动摇。

      他们的重逢要从半个月前的夜晚说起。临到下班,忽然有上级来视察魏光年当保安的商场。那商场是东三省连锁,突然降临的是辽宁省总店的经理。负责经理召集全体员工点货,男装女装都不点,只点超市,点好一件就搬出去一件。魏光年离门口最近,看到商场外一字排开十辆大卡车。

      他告诉了超市负责人,超市负责人抢在员工点货之前拦住总店经理,问他为什么要拉走超市的商品。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前来点货的负责经理却无法自圆其说,便指使两个卡车司机将超市负责人关进仓库。9012年还会发生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晋城是个文明地方。

      超市员工拒绝点货。给商场总经理打了电话,商场总经理这才如梦初醒,赶到商场,得知自己被当场免职。这家分店效益一直很差,总店决定关闭分店,明天就把这栋楼出租给别人。

      魏光年说,那个混乱场面就别提了。要关掉的不只是超市,还有二楼的女装,三楼的男装,四楼的餐饮。只不过超市是自营的,他们要把商品拉走,以减少自己的损失。

      一个刑满释放人员都知道突兀地结束合同是违法的。供应商、售货员、前总经理都围住负责经理,吵闹声震耳欲聋。负责经理让卡车司机保护自己,保安维持现场秩序,魏光年引导供应商排队发言,走到前总经理前面,她扫了他一眼,停下来,又扫了他一眼。第二眼唤醒了她深处的记忆。魏光年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发抖。长达一年的对峙让让他们认出了对方,那是胡珺珺的母亲。

      魏光年慢慢地退到一边,如果漫长的牢狱确实教了他什么,那就是粉碎的东西再也无法重塑,并不会因换环境、或者离别而重新生发。恐惧胜过一切情绪。胡珺珺的母亲明显老了。过于乌黑的头发,额头眼角的皱纹,她注视着魏光年,眼神里却不是全然的痛恨,而是浮动着一丝困惑和犹豫。或许彻底摧毁魏光年能拯救她的女儿,或许她的女儿不能靠摧毁别人而被拯救,贴吧有名的早恋少女,直至现在,仍然和魏光年的名声五五开。

      他们开始吵许多年前的事。胡珺珺的母亲认为,她为商场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果不是她爱人拿到了修路的批文,德顺的第一购物选择永远都是天马商场。是她策划天马商场附近修路,修了一年,硬生生挤黄了天马商场,才扶持起后来的商都。

      对方反问难道他们没提拔她做省店的总经理?这么多年难道没给她开高工资?她办了事,难道他们就没给钱?现在商业中心随着经济中心转移,副局长又落马,没因为他连累德顺商都已经是万幸,他们关闭分店又有什么问题?

      他们继续吵,职工退休,遣散费,是否执行合同。每个人都有关注的利益。魏光年没有继续听,走到门外,十辆卡车都熄火了,在停车场上连成一片,黑黢黢的,像一栋拔地而起的简陋房子。他在短视频里看过跑高速的大车司机用对讲机和另一辆大车聊天,很惬意。或许天无绝人之路,他也可以在高速上流浪,在大卡车的角落里加一张床。

      我问他打算去哪,魏光年摸着短短的板寸说,大概是去南方。

      秦岭淮河以南,长江以南,晋城以南,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南方。一瞬间,我想到了我们的母校,湿润空气再次扑面而来,隐约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碧玉梧桐。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没本事,谁又愿意回老家呢?当然现在媳妇和孩子都有了,这辈子也只好如此,体会体会平凡中的幸福。

      魏光年说,他不去南京,要直接去广州。

      看到他手机里的订单,我这才知道他也能坐火车。

      我要送他去火车站,媳妇知道后,说,她也要去。我真不明白她这么讨厌魏光年,还要跟着我们是为什么。媳妇想了半天,告诉我,她还是跟三姑说了魏光年的事,但她没想到商场居然黄了,所以商场遣散名单里没有他,自然也没有遣散费。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

      我在商场外等魏光年,他拎着旅行包出来,看到媳妇,犹豫片刻,朝她挥挥手。媳妇也犹犹豫豫地抬起手。两个远方亲戚见面这么生分。我跟他们说,晋城的火车站在翻修,检票口移到了火车站的北侧。要绕路过去才行。

      路上他们两个谈论德顺的变化。修路,盖房子,原来荒草萋萋的地方成了市中心。他们都没提起家中的亲戚。魏光年夸奖我们儿子好看。这句话平常而短暂,像运动比赛前发令枪的鸣响。媳妇后来说,魏光年一定是在暗示她,要给她好看,他一定知道,让他失去遣散费的人是她。

      火车站外拥挤得可怕,车子寸步难行。我在外面艰难地挤着,一头一脸的汗。魏光年忽然说,“停下吧,我自己走过去。”

      我放松了油门,问他:“没问题吗?从这里走着行啊?”

      魏光年笑着点头:“没事。我从这走比你开车可近多了,邢哥,谢谢你。大热天的,你们也赶快回家吧。”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靠边停下,嘱咐他一些临别时应该说的话。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就像他和嵇密、和何小丽、白蕴琦都不会再见到一样的永别。

      受到这种感伤而悲痛的情绪驱使,我握着他的手,说:“别忘了常回家看看,看看阿姨,看看亲戚,他们都惦记着你,你也是,别把大家当外人。”

      魏光年注目我片刻。说:“我妈早就没了。进去第二年的事吧。当时我还不信,后来他们给我死亡证明。苟小明也卖房子走了,要是能找到他,我倒想和他好好聊聊天。”

      我在心里敲着自己脑袋,媳妇跟我说过魏敏诗没了,可是我全忘到脑后了。现在更是想不起来,这件八卦只留下个残影,越是追逐,越是模糊。

      “什么病这么严重。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没了呢?”

      “脑溢血。”魏光年说,“她生前还有点积蓄,要是及时进医院,没准还能救过来。可惜,还没来得及治,人就没了。”

      一直没说话的媳妇此刻微微一笑,说:“挺好的呀,虽然人死了,但是钱省下来了呀。”

      魏光年的脸颊猛地抽搐,凶暴的神情前所未见。我忽然相信关于监狱的种种传闻是真的。为了防止他越过中控揍媳妇,我紧张地望着他,稍微挡在副驾和后排中间。片刻后他转过脸,对我说:“那就这样,我走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松了口气,对媳妇说:“你说话可真难听。”

      媳妇不屑地反唇相讥:“你知不知道,他是监狱出来的,我为什么要对一个罪犯说话好听?以后他去南方,还要更适应一段,我这是提前告诉他,别以为自己出狱了就能洗心革面,我们正常人的眼睛时刻盯着你呢!”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性格决定命运,又或者是命运形成了性格。谁不是要面对一场只有自己的战斗?已经如此艰难,实在不必为了一个离开现在生活的人,跟自己的媳妇大动干戈。

      我说:“媳妇,咱们回家吧。今晚带儿子出去吃一顿呗?”

      媳妇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里抖了抖——说:“好哇。得亏你还记着今天什么日子,铜婚纪念日,是不是?我就原谅你啦。”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积雪尚未褪尽的三月,我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闭目养神,也可能不是闭目养神,我不太累,是为了逃避和陌生人的对视。忽然有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拘谨地出现,脸还算年轻,眼角的纹路已深而细,短短的头发一半都花白。他对我微笑,左脸笑容舒展,右脸肌肉痉挛一样颤抖。在他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他叫魏光年。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空。
      每个写作者一定都体会过角色突如其来的拜访。他想让我写他的故事。但我当时还在《完美渣男幸福指南》里做困兽之斗。我细细打量他,从右脸意味深长的痉挛到眉目间怀才不遇的清秀。我对他说,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没家人,没工作,没朋友,恐怕没有人会看这样一个穷苦大叔的故事。魏光年在我左边低下头笑了,搓搓手,没有回答。
      但我从此一直看到他。一直是黑色中山装,一直是拘谨而分裂的微笑。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在台灯后的窗户里,在茫然凝视的空白里。笑容里有点哀恳,有点无奈。仿佛每一次微笑都在扇他的耳光。最后我撑不住了,被自己的角色驱赶至无处可逃。我说,不会有人愿意看。他终于松一口气,黯淡的脸上焕发一些光彩,说,哪能啊,您能写就很好了。
      然而我还是拖了很久。由于种种原因,我再也没有大块时间可供写作与思考,于是我把魏光年的故事写在小纸片上。最后攒了一厘米厚的一沓。每次在纸片上写下“魏光年”三个字,都像是无声的召唤。黑色的字迹铺开,如残血的脚印散落在苍白的大地上。
      我只是写,不作任何评判和引导,尽管我隐约感觉到他背后的一些倾向和自我辩白。只能力求准确,试图传达出语言背后的东西。
      这期间我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抑郁。纸片上的东西看起来是一泡污,推倒重写,推倒重写。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写了一个困局,没有人能够为这样的故事负责。我想了一些逃脱的办法,比如写《世界第一的情书》,但是魏光年的阴影缠绕着我,阴影覆盖了所有欢脱的色彩,我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魏光年的故事完整地写下来。
      我和魏光年作无声的对话,他充满微妙的自卑与自负。你的故事是有倾向性的。他说。可能别人会以为你在为pedophile洗地。
      我告诉他不会,这个故事的核心并非是pedophile如何觉醒,而是一个平凡又渺小的人如何在无尽的波涛中挣扎。况且我也经历过青春期,知道青春里的人都想过什么。
      然而他毕竟做错了。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每个人都知道,不管青春期的人是怎么样,都不要犯法。不要侥幸,不要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再怎么悲惨的罪犯都是罪犯,不论受害人多么不完美,她仍然是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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