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22、入狱

　　魏光年醒来，房间里残余着香烟的味道，朦胧中他曾看到胡珺珺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把点燃的香烟当做蜡烛插在笔筒里，盯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发呆。感觉到魏光年的视线，她转过头，朝他笑一笑。他再醒来，桌上只余一片一片的烟灰，还有她扔下的一张纸条。

　　“我想出办法了。”

　　十几天后，警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离开三中时，整个学校的视线都集中于一点。灼热的目光压挤出无形的火苗。在审问室里，对面的警官散发着强烈的威压。洛丽塔开口，为大家讲述了情人的故事。然而他不是散发贵重气息的抚顺男人，她也不是一贫如洗的小姑娘。归根结底，让破碎的家庭重圆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共同的敌人。而胡珺珺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魏光年愚蠢地说，我们不是欺骗，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多幼稚，警察交换着“我就知道”的目光。他们已听够了狡辩和粉饰。然而他们不明白魏光年是不同的。或许不是真心相爱，但他十分确定，他们相似又如此不同。求生的急切伴随着深切的痛苦。他在胡珺珺身上看到了太多的自己。他想见她。

　　他不知道这个要求被彻底无视了。在判决结果出来之前，他一直抱着愚蠢的希望，推敲着和她的谈话，却忽视了他们从来没有过谈话。这些年，他已失去用谈话发掘自我的能力。关于他，她一无所知。

　　漫长的调查、取证、审判，渐渐消磨了预期的主题。他曾以为能和胡珺珺谈谈，让她撤诉；后来意识到此想法过于法盲。他又试图和解，然而对方拒绝和解。他渐渐明白此事不可逆转。飞轮效应，一旦出发，便无可挽回。

　　胡珺珺再也没有出现。魏光年见过胡珺珺的父母。他们带着一种有钱人特有的、自己却无觉察的鄙夷神情，内心充满仇恨，却不在脸上表现，同时对这不动声色感到十分满意。高贵、鄙夷、自满。魏光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尽管胡珺珺有很多情爱关系，早早地越过懵懂之海，但魏光年，是一个成年人。

　　和庞然大物打交道，是他们此生最擅长的事。他们不疾不徐地按照规章办事，质问学校打电话，在校长室和校长交谈。和报社记者交谈，和律师交谈。贵校何以会招收魏光年这样的人当老师，难道政审形同虚设？他的父亲是一个赌徒，是劫匪，他的母亲债务关系非常复杂。这样的家庭，能培育出什么样的后代，他们怎么放心让这种人混进教师队伍，教育他们的小孩？学校有什么证据证明魏光年没有赌博？学校甚至让他去办公室做文件工作，是否学校本身的账务也存在问题？

　　魏光年渐渐得知李东生死亡的真相。他跑到外地依然死性不改，在赌场里出老千被抓，赌场一看他是外地人，完全不顾忌，叫了看场子的大汉先揍一顿，逼他写下三十多万的欠条后丢进小巷子里、李东生走投无路，在小巷里试图抢劫回家的路费，被见义勇为的人发现，围上来又是一顿互殴。

　　接下来的事情很容易猜想，他带着欠条逃回老家，一路上不断吐血。但他不敢去医院，也没有钱。

　　关于公款的指控，他断然否认，他确实在审讯中说了钱的事，但他说的是金钱何以让人窘迫至此。或许长时间和人打交道反而会陷入刻板模式，总结出几种罪恶类型，将嫌疑人生搬硬套地分类。

　　有时求生的渴望爆发，激烈得他本人都难以置信。他没有做错，他是无辜的。坏人是胡珺珺，她是坏女孩。新的恐惧像捕蝇草将他捕捉吞噬，未来全然消失，人生全毁。再无法逃避过去。有时他希望速死，明天死刑立即执行。

　　最后一次见到魏敏诗在被告席上。法官诵读着判决书。魏敏诗坐在旁听席上。他不知道她如何看待或接受这件事。这件事里有很多隐情。他对一些猜想供认不讳，对另一些嗤之以鼻。然而判决书终究是读完了，尘埃落定，一切宣告结束。靴子从天而降。穿过地表，落入地核深处。魏光年想，这算什么，值得吗。

　　更多的时候，他不会想这个问题。这不是他能选择的。然而他不再做噩梦，是在为父亲赎罪，也是在和父亲谈话，更多的是惩罚父亲的儿子。现在他有了案底，李东生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河流缓缓流淌，河道泥泞，两侧是漫漫的荒原。荒原里没有春季，没有夏季，只有无尽的秋季和冬季，循环往复。天空是土黄色，荒原是土黄色。河流在接近干涸的河道中爬行。

　　冬天的德顺下起大雪。他隔着小小的窗户，看着雪花洁净地旋转。大雪将窗外的荒野覆盖，夜里雪光和月光互相辉映，明亮得仿佛月亮上的白昼。一点点皎洁得难以置信的月光从小小的窗户里照进来，在斑驳的水泥地上熠熠生辉，是一个神秘的启示，一篇读懂便可理解宇宙的情书。魏光年侧身盯着月色，黑暗被狱友长长短短的鼾声充满。平时总有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那天夜里好像所有人都在黑暗和月色中迷失。

　　他们用狱友的离开来计时。固定的时间，固定的面孔，宛如结晶的琥珀坚不可摧。只有一个人出狱了，才能带来一点动荡。魏光年学了很多东西。乘坐一辆永不停靠的绿皮火车，藉此暂免肉身的苦难。人总可以从虚空中寻求解脱。

　　写作的念头无声地沉下去，一枚鹅卵石沉入深海。上学上班那几年，文字如井喷般占据他的大脑，找不到出口，在角落里簌簌地奔涌；然而他现在有数不尽的时间，竟然空空无所着。或许是老了，或许是遭遇了背弃，他已经想不出来动笔的触觉。

　　有时也想念魏敏诗。每当想到她，胸口都被一根纤细的钢丝抽紧。他想到魏敏诗的白发，想到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五十多岁了，她和所有妇女一样臃肿地发胖，尽管她经常吃不饱饭。魏光年又实事求是地想，她不是吃不饱饭，而是很多年没有再吃过爱吃的东西。

　　小时候的记忆模糊浮现，魏敏诗最喜欢牛肉炖西红柿，然而李东生染上赌博后，家里就很少吃肉，偶尔吃肉也是为了满足魏光年。魏敏诗更多时候是去菜场买打折最厉害的菜，回来囫囵炖成一锅。家里常年有一个玻璃瓶，装着菜叶腌成的咸菜。在菜场一块钱能买一大兜子的蔫菜叶，拿回来用清水泡，洗干净，一层层堆上盐和辣椒，加点醋。可以配米饭，也可以就馒头。能省下这顿饭的菜钱。

　　如果他是魏敏诗，丈夫死了，儿子进了监狱，可能立刻自杀，无法活下去。但魏敏诗是不会求死的，她有奇特而古怪的韧性，不管怎样的困境亦无法将她压垮。他没能私了，这对魏敏诗来讲大概是一个宽慰。她不用想办法凑钱民事赔偿。能用省下来的钱吃一顿牛肉炖西红柿，也可能是很多顿牛肉西红柿，一直吃到弥补了前半生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