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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胡珺珺 ...

  •   一年后他转去高二七班。

      文科班的姑娘真多,是不亲眼见到就想象不到的多。教室里的清新香味是妙龄少女特有的体香。一切爱情小说都应该围绕着年轻姑娘。她们胆大妄为、胆小怕事,天真无邪,自高自大。小孩子穿上定制西装,吸引了许多赞许亲切的目光,于是认为自己成熟而得体,对魏光年毫无敬畏之心。

      魏光年向她们做自我介绍。不知为何,她们笑成一团,互相挤眉弄眼。第四排正中的姑娘笑得格外左顾右盼,柔软的黑色长发,宽大运动服里是嫩绿色衬衫。魏光年想用目光去警告她。她不害怕,而是放肆地直视回去。眼睛澄澈如无云的蓝天。

      他不禁舔了一下嘴唇,低下头,在讲台上贴的学生名单里找到了她。胡珺珺。课后他在学生名册里看到了她写的家长身份。父亲是副局长,母亲是商场总经理。魏光年合上学生名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着。一种无法压抑的念头,从他心底的最深处冒上来。

      白蕴琦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只留下富足、镇定、任性、温柔的气息。或许家境殷实、容貌美丽的姑娘都是这样。彩虹在湛蓝的天空中升起,暗红的火规整出整片整片的灰烬,心苍老而卑微,因青春和美重新振作。他无法制止自己注视胡珺珺,仿佛她能一点点融化在注视里,再从眼睛倒流进来,他便能从这种注视中理解爱情、冲动、宇宙,以及一切。而她凛然迎接他的注视,在寻求面前毫不退缩,仿佛她持有全世界的回答。

      他后来知道,她并不是循规蹈矩的少女,对她来讲,大七岁,阴郁俊美的高中数学老师,是一道略微复杂的题目,一个意味不明的勋章。

      这也只是借口。他和她一样希望为所欲为。

      魏光年选了胡珺珺做数学课代表,尽管胡珺珺的数学成绩乱七八糟。初中就没学明白,又不肯下苦功夫去学,宁愿每天花一个小时整理粉嫩的桌面。他对自己说,我是为了激励她。

      起初他只是想和胡珺珺多说几句话。把她叫到办公室,让她站在旁边,他坐着,看她的数学卷子。然而胡珺珺没有站着,拉过一个转椅坐下,看到魏光年的惊异目光,反问:“怎么了?”

      魏光年没有办法罚她站着,同时他发现自己喜欢这样。富家女就该让人意外,从此不敢小瞧她们。然而他不能失去为师的威严。他用红笔敲打着卷子,告诉胡珺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胡珺珺莫名其妙地瞧着卷子,又问:“怎么了?”

      不像白蕴琦,胡珺珺的形象是变化的。染发,化妆,推平头,暴露的上衣和短裤。班主任经常暴跳如雷,命令她立刻回家换衣服。她不回去,借着班主任给的假期在教学楼和实验楼间的空中走廊吸烟。

      那天她的短发是泡泡糖色,脖子上戴着黑色choker,蓝绿色指甲,浅蓝防晒卫衣,白色牛仔短裤,厚底拖鞋。手搭在空中走廊的栏杆上,尚未点燃的香烟在唇间一抖一抖。魏光年慢慢地接近她,一只猎豹,接近懵然无觉察的蝴蝶。

      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家。

      胡珺珺转动眼睛看着他。从嘴里拔下香烟,带着点嘲弄,递给他。

      魏光年把香烟拿在手里,看着过滤嘴上一圈淡淡的口红印。胡珺珺在他旁边不断说话,像接错线的喇叭。对他做出毫无根据的恶意猜测,提高声音谩骂课间操出来的老师和同学。用拖鞋哐啷哐啷地撞着回廊的护栏,拍打窗户,原地旋转。魏光年上午没有课。他一直等着,等胡珺珺终于平静,沿着护栏滑坐在地上,啪啪地空打着打火机。他也在她身边坐下,拿着那支香烟,又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胡珺珺渐渐开始讲述家里的事。父母的忙碌和争吵。家里要么死寂如坟地,要么喧闹如油锅。父亲爱她,母亲爱她。父亲恨她,母亲恨她。喜欢她穿得特别又漂亮。讨厌她穿得不像正经女孩。

      她的膝盖上有一小点紫红,大概是磕到了桌椅边缘。魏光年在魏敏诗手臂上偶尔见到这种颜色。

      魏敏诗觉得自己逆来顺受,从没有对人发过脾气。她不知道她歇斯底里说话的样子非常可怕。她用最恶毒的词诅咒魏光年,詈骂他已经死去的父亲。他和他爹是一个样子,早晚也会赌博,会去死。魏光年从没有关心过她。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她。有眼无珠,一辈子有这样一个丈夫,这样一个孩子。她的人生全毁了。她在深夜摇醒魏光年,给他讲他根本不记得的童年回忆,魏光年三岁时牙牙学语,一直要她抱。魏敏诗精疲力竭,说,不抱了。魏光年说:妈妈抱。魏敏诗说:你要把你妈累死了。魏光年说:妈妈不死。所以他从小就是一个孽种,要让她当驴做马地抚养他。

      温柔也是真的很温柔,会做好吃的,会将西红柿不流汁水地切好,把西瓜最甜的顶端留给他。在周末的晴朗上午,她打一盆水坐在窗台上擦玻璃,阳光无遮无拦地照进房间里。李东生没有染上赌瘾之前,会和魏敏诗一起在客厅里跳交谊舞,带喔喔佳佳巧克力味奶糖。

      结婚的时候明明是住进了新房子,魏敏诗从五楼往外看,一直看到德顺的边缘,没有办法准确回忆出窗明几净的黯淡。总之是很久以前的事。自谋生路,大下岗,车匪路霸,路边大出风头又不为人知的站街女,遣散费被贪|污,市值一亿的商场被个人一百万收购,最深处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破碎,垮塌的声音才提醒别人,它一直存在,此刻从脊柱中无法抗拒地抽离。每个人都低下头,掩盖贫瘠的脸,想不出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接下来的时间。

      魏敏诗希望魏光年过得好。尽管她对好的定义十分模糊。好是标签式的,用放大镜对准地面,调整焦距,就能产生一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点,方圆十里都能看到。名牌学府,学生会主席,国家奖学金,知名外企。同时她又很能谅解现状和标签的不一致。上限和下限之间兜得下整个中国。吃饱穿暖,有学可上,有地方给他发工资。

      胡珺珺和魏光年并无任何共同语言。他们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与年轻的激情毫无共鸣,对老年的衰退充满恐惧。他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孤岛上,面前是一盏小小的台灯,外面是无尽贫乏的黑夜。他内心深切地明白,对胡珺珺的迷恋绝不是爱。能保持迷恋燃烧的是胡珺珺蓬勃生发的光彩,一点点小事能引发极大的激情。她可以因为一点无聊的事笑上很久,也能因为同桌往她的垃圾袋里扔了草稿纸而大动干戈。

      胡珺珺叫他小哥哥。在班级里是魏老师,在宿舍里是小哥哥。她趴在单人床上摆弄手机,魏光年背对着她写讲义。有时,他抬起头,因为胡珺珺的视线像尖针一样悬垂在他后背上。他们都觉得对方是个无法理解的怪物,拥有了这么多东西,还是不开心。

      无法入眠的黑夜里,魏光年直直地瞪视着天花板。冬天的风乱跑乱钻,卡在楼房的建筑缝隙里,时断时续地尖叫哀嚎。窗口的衣架上挂着两件外套和一条裤子,影子又斜又长,像一个靠窗台坐着的人。魏光年心里清楚,只要他敢于正视窗口,就能看到李东生坐在窗台上,眼睛翻白,嘴角边有一溜暗黄色的燎泡,听胸腔打开,满是痰液的肺空空裸露,像风箱一样费力的呼吸。

      四月的晚自习,胡珺珺逃课来他的宿舍,双手背在身后,一下子举起一把巨大的花束。是她参加校园主持人大赛得到的仰慕者礼物。她不肯说那个男生是谁,转一转眼睛,得意地抿着嘴。笃定魏光年会辗转反侧地吃醋。她哼着流行情歌,把巨大的花束拆开,分门别类地插进饮料空瓶。把魏光年的宿舍变成了简陋的婚礼现场。她抱怨自己魅力过剩,抱怨男同学没有智能机,忽然凑过来,从后面抱住魏光年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吗?”

      对年纪的概念是随着岁数增长而清晰的。像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妹妹,不可能拥有的情|人。

      五月乍暖还寒,胡珺珺发烧了,从下午开始趴在课桌上,一直趴到晚自习放学。魏光年监督完晚自习,对她毫无办法,只好带她回了宿舍。为她换用品。打来清水为胡珺珺擦脸。胡珺珺仰脸躺着,齐耳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她忽然睁开带着血丝的眼睛,用高烧而沙哑的声音说:老师,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呢,就连爸爸妈妈都不喜欢我。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喜欢我呢。他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

      起风了,风裹着沙子,暴戾地卷着树枝,敲在窗户上劈啪作响,德顺没有春天,只有寒冬和酷暑,中间夹着不上不下的一个月。树木仓促变绿开花,又在五月的雪里落了一地。浅粉色的花瓣,鲜黄的花瓣,被白雪和尘埃带着落入排水沟里。魏光年和胡珺珺一起哭了。最终是胡珺珺停下眼泪,为眼前的荒谬笑了一会儿,擤干净鼻子,用擦脸的毛巾为他擦泪。

      “我喜欢你。”魏光年说,“我喜欢你。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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