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20、入职

　　德顺三中的主教楼很久没有清洁过，灰扑扑的，草坪只有巴掌大，水泥路边种了茂密的杨树，春天到来，杨树毛子满天飞，是隆冬延伸到春季的雪。草坪里有一座不知所云的读书石像，书只剩下半边。宽大运动服的学生并不为此事困扰，成群地走，原来孩子的神情这么无忧无虑，只用一瞥就知道他们脑子里转着什么鬼主意。

　　身份从学生变成了老师。围绕格子间的蓝色胶合板挡住他的视线，像是一直延伸到现在的高中月考。办公室给他发了笔记本，发了笔，发了许多办公用品。他开始赚工资，同时有人免费送他东西。他高中曾经很想要一个这样的黑色pu面笔记本，商务，简洁，价格不菲，然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二十块钱不算什么，商务笔记本也不算什么。

　　他被分到高一三班。他夹着讲义登上讲台，台下学生乱糟糟地望着他。想到他和这些人的年龄差是七岁。真是可怕。他是如此苍老，疲惫，迷惑。四年前他是一模一样的高中生。时间带来的改变是质上的改变。数学公式不能做出解答，教书育人也不能解答。

　　学生看他久久不说话，开始交头接耳，脸孔和眼神纯洁明亮。魏光年意识到他必须要控制现场，于是他敲敲黑板，开始说话。

　　一旦开始，话语就不能结束。当老师远比他想得要简单。他曾以为交谈是很费力的事，因为写字对他来讲越来越费力，而后他明白了，真心是石头上凝结出的水，而废话滔滔不绝，流畅得像互相滑动的冰。整天都在说，一整天下来什么都没说。这也是时间的力量，他曾认为交谈是用来发现自我，现在交谈湮灭自我。潮水升起，淹没了临岸的台阶和石碑。而潮水退下，石碑的淹没处便成为模糊的记忆，不须记得他们曾经如何亲密交谈。

　　他不和当年的同学联系，和同事亦没有话题。上学时的男性和工作后的男性是两种生物。他们飞快完整地成熟，独立进行缜密中立的思考。没有遗憾的人总是蜕变得很快，或者说，在遗憾消失的瞬间，蜕变便得以完成。他只是观察同事，同时无法自制地想着李东生。

　　经验重塑了未曾目睹的父亲。如果不是他谋杀了父亲，或许李东生会一直和同事打牌。

　　成人的世界里很多事无所谓，但真正感觉到窘迫，还是要数成年。他终于开始察觉暗涌的富庶。真正的富裕是难以计数的，可以是每天都点KFC的外卖，也可以是谈笑间全款一辆宝马X5。入职时的男同事喜欢收集球鞋，一双鞋能花掉一个月工资。人事是个看起来像三十岁的四十岁女人，穿齐腰铆钉红色皮外套，短发蓬松，背红色loewe puzzle，开奥迪A4。

　　肉中的钉子渐渐生锈，似乎长成一片，又似乎不复存在。贫穷终于将他和魏敏诗连接在一起。他终于回到了出生的小区，魏敏诗和苟小明还住在那里，苟小明把持着她的银行卡，不让她用“他的钱”为前夫还赌债，又没有任何投资眼光。他们本可以在07年房价大涨之前卖掉老房购入新房，但他们没有，于是错过了时机，买不起任何新开的楼盘。

　　单元门比记忆中更加破旧。楼道里的红色油漆被苟小明刷掉了，只有一点点痕迹，从灰白色下面返上来。看到魏光年，魏敏诗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儿子毕业了，回了老家，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是她所能梦想的顶点。而魏光年从客观的角度注视着她。

　　或许是平视的关系，魏敏诗比记忆中的样子更窘迫。靠网上打折买的廉价染发膏维持着虚假的黑发，但她的发根永远是白。再想看到双麻花辫，眼睛黑白分明，笑容明亮的魏敏诗，只能去翻看二十年前的黑白老照片。她为他倒水，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他，于是魏光年知道她还没意识到他的蜕变，还站立在破旧的房顶上俯瞰他。

　　魏光年收拾心思，把当月的工资分了三分之一给她。看到粉红色的现金，魏敏诗睁大了眼睛，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花到我孩子挣的钱。”

　　魏光年借着喝水，环顾着陌生破旧的客厅，魏敏诗和苟小明为增添温馨气息购入了一些小装饰。抱枕和摆件生硬地坐在房间里，如旧照片上戳出的窟窿，显出一分主人不自知的狼狈。魏光年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苟小明，这是一间凶宅。他猜想没有。如果说了，苟小明不可能无动于衷地住在那间卧室里。

　　魏敏诗想留他吃鱼。魏光年看着餐桌上的钩花蕾丝桌布，每多呆一分钟，苟小明的痕迹就多鲜明一分。又要从头再来，全新地面对继父对他的改变和入侵。他坚决地拒绝了邀请，不理魏敏诗的失望，借口学校有事，就此告辞。

　　走出老旧的单元，他的肩膀才在突然清新的风里松弛。他抬手抵住了额头，姿势仿佛向上帝祈祷。下午的阳光照在魏光年脸上，李东生的阴影矗立在身后的楼道里，以死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后背。此刻魏光年终于明白，李东生的黑洞永远不能抹平，只会变换形状。他曾以为时间会让他重获自由，又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父亲的形象和曾经的温暖，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他只是以为自己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