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18、白蕴琦

　　离开德顺，离开晋城，如南下的河流，从狭窄逼仄的河道突然涌进宽广的平原，纤细的水体腾空而起，溅起无数细小的浪花，折射出一片璀璨的彩虹，和许多河流汇到一处，左顾右盼，怡然自得。

　　魏光年刚从学校取回通知书，魏敏诗就告诉他，除了去北京的表弟，还有一个叫岳晓琦的远方亲戚要和他上同一个大学。

　　他本以为会和岳晓琦一起走，然而魏敏诗说，岳晓琦暑假去内蒙古旅游了，直接去学校，只留下手机号码让他勤联系。魏光年依言发了几条信息，岳晓琦回复他在新生报到处碰头。

　　火车从山海关一路向南，沿着逐渐被水雾稀释的蓝色天空，仿若一去不回的箭矢。阳光淡淡的，像蒸笼上冒出的白烟。校舍沿路的梧桐叶有手掌大，是真正的梧桐，见识过百年繁华战乱重建富庶的梧桐。

　　新生报到处人满为患。完全陌生的面孔和视线让魏光年产生了一点点清新的欣喜，一种青春深处的悸动，远离家乡的校园，他几乎可以在这里忘记自己的过往，完全活他自己想要的样子。他一度以为每次升学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在新环境里蜕变和挖掘。

　　他没把握在这么多人中间认出岳晓琦，然而手机在衣兜里响了，他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转过身，一个女生笑着跟他招手，她旁边另外站着一个文文雅雅，白皙到有些苍白的女孩。

　　他从没见过任何人能把水玉豆绿穿得那么好看。绿草如茵，白花璀璨。她的美雅不会被时间改变，将流传下去，成为江南美人的代表，战乱碾压又重建的古城。

　　晚上室友聚会，男生总是很快就能熟络，老四兴奋地给他们看他偷拍的照片。新闻学院有个特漂亮的小姑娘和他们是一届的。魏光年终于在像素粗大的照片里知道了她的名字。白蕴琦。

　　名闻遐迩的白蕴琦是校内网上的年度新生校花，又是校园十大歌手总决赛的颁奖小姐。大礼堂座无虚席，主持人是新闻系的大二学姐，浓妆艳抹，袒胸露背，而白蕴琦笑盈盈地站在她旁边，衬衫和及膝长裙落落大方。聚光灯将她和女主持拢在一起，魏光年遥遥地看着她，心里生出一个词，清水出芙蓉。

　　十大歌手第一名是个帅气的男生。在登台前，他说，他用一首情歌向白蕴琦表白。尖叫声几乎掀翻大礼堂的房顶，而白蕴琦只是笑笑，对着学姐送到她嘴边的麦克风说：“希望我们不做短暂的恋人，而是做长久的朋友，希望这个星光璀璨的舞台能引导你找到适合你的人。”

　　她的语气温柔如水。没有看不起，没有骄傲。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彼时一本叫《粉红四年》的书红遍大江南北。第一次看到书中的句子，魏光年感到强烈的心痛。一般的男生，也就找个一般的女生。道理他都懂，在无法翻越的爱情高山前，校园第一歌手都惨遭淘汰，他只剩下注视着白蕴琦的眼神。

　　起初，他不知道蕴含在这种注视里的东西。经过一些社会磨练后，他知道那是一种满足他一切梦想之物的歆羡。她的美雅超脱凡俗存在，只是江南美雅还不够，要有金钱混杂在美雅里，才能得到超常的倾慕。他爱着不可能得到的家境和容貌，难以想象的眼界和爱好。数学学院和新闻学院一同上大学英语，白蕴琦一直坐在阶梯教室第二排，经常看再生纸书皮的原文小说。

　　学校处处梧桐，深吸一口气，能把阴凉的碧绿吸进身体里。小楼雕梁画栋，碧瓦飞甍，他始终记得那个下午，天蒙蒙的凉，细细的雨丝被梧桐叶层层筛过，成了一团沾衣欲湿的雨粉，地上有斑驳的湿痕，也有断断续续的日影。白蕴琦站在新闻学院的小楼门口，戴着一顶竹编帽子，穿一件白色及膝连衣裙，足登粉色漆皮蝴蝶结牛津鞋，在粉色的双肩帆布包里翻着东西，循规蹈矩地扮演着人间仙女，让人心生冲动又自惭形秽。她注意到魏光年的目光，放弃找东西，抬头看着他。

　　舌尖仍然能品尝到当年的紧张。他徒然上下移动喉结，被扼住的感觉无法散去。“好巧，在这看到你，咱们一起上英语课，你认识我吗。”

　　白蕴琦闻言微微一笑。魏光年惊异于她笑容里容纳着不需言说的情绪。她明白他的心意，知道他搭讪的意图，然而并不觉得他的搭讪是冒犯。他从她的笑容中得到勇气，接着说：“我是师范数学专业的，我叫魏光年。”

　　白蕴琦点点头，依然没有说话。紧张的气氛开始弥漫，于是魏光年知道她并不希望他进一步。他朝她笑了笑，刚要走进小楼外斜洒的雨丝里，白蕴琦在他身后说：“我知道你，筱霖说你是她远房亲戚，你们是老乡。”

　　上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在迎新晚会的全场音箱里，没有尖锐的音响混音，她的本音是柔柔的，金粉银塑，气定神闲。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白蕴琦朝他微笑，像是有人再三叮嘱她，笑的时候绝对不能把牙齿露出来。

　　“数学很难，我数学一直不太好。很佩服你们这些数学好的人。”

　　魏光年差点说出自己语文比数学更好，然而白蕴琦尽了礼仪，不等他回答，从帆布包中抽出一把伞，朝他点点头，踏进纷纷春雨里。风将她的裙子吹得斜贴在腿上，白色的伞面上盛开一朵水墨山茶。

　　岳晓琦成了室友的女友，他们朝她问起白蕴琦。她瞠目结舌，于是他们知道她也不了解白蕴琦，只是因为名字最后一个字相同，才意外地成为朋友。白蕴琦是南京人，独生女，父亲经营公司，母亲任职国企。却不知道她的交际圈落在何处，不知道她看书以外的爱好，不知道她凝视窗外时心中所思。寝室墙上有一张新闻学院的课程表，一张经济学院的课程表，一张本专业的课程表。课程表是时间安排的缩影，却不是人生计划的暗示。他们隐约知道新闻学院有个项目，可以去北欧交流，毕业拿双证。他们只是听说，从没想到这个项目真实存在。直到白蕴琦在人人上发布了一条告别的动态，他们才明白，校花要去地球的另一边。

　　再看到白蕴琦，是一张张持续更新的校内照片。看来她不是不喜欢发动态，是以前的生活让她没有动态可发。大三的魏光年始终没有电脑，只能刷卡去学校机房，在最后一排一张张翻阅白蕴琦的照片。她神态温柔自信。新朋友眉宇舒展。一群同学在下面疯狂评论。白蕴琦几乎一个都没有回。

　　爱情尚未开始，便悄无声息地崩塌。甚至没有告别的仪式，无法干净利落地交割。这种痛令人万念俱灰。变成浮游天地间的渣滓。原来每次遭逢不幸，都会觉得痛苦，并不会因为过去痛苦，就失去对现今痛苦的感知。魏光年试图回忆着她离开前的样子，空空地忆起雨中翩然旋转的水墨山茶。

　　校舍的天空偶尔有飞机轰鸣，或许某一个声音代表着她的离去。相册里的她穿着和风景配套的衣服，像是在拍旅游宣传照，一个只属于北欧的童话梦境，魏光年不禁疑惑，他真的和这么漂亮的人做过同学吗，真的和这么漂亮的人面对面聊过天吗。

　　粘稠的思绪在心底涌动，喉咙和手指在冲击下颤抖。他不知如何压抑这种冲击，甚至不知道如何命名。他关掉白蕴琦的相册，打开电脑的电子文档，凝视着Word带来的空白。空白后面是电脑的设定屏保，蓝成一堵逼仄的墙，严严实实地堵着他的出口。

　　只是写给自己看已经无法令他满足。

　　魏光年用邮箱注册了网易博客。对着博客的空白，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这片空白的背后不再是逼仄的虚拟墙壁，而是汹涌而无形的浪潮。没有面目的人在这片空白后出没，他们阅读，评论，或者无声的离去。而他想要的只有倾诉，无法被尊重的深情化为无形的字句，海浪般前仆后继，最后连他的网名都冲走，只留下暧昧而痛苦的真实。

　　魏光年在博客里敲下了第一个字。笨拙的手指不习惯键盘，每次按键前都要低头看一下，出现在屏幕上的字过于方正，仿佛并非出自他的手笔，工整的宋体已经历了重重淬炼，发表在他暗自憧憬的杂志上。

　　他永远记得他的第一篇小说。在学校机房老旧的电脑上写，在网易博客上连载，因太多人使用而油腻的键盘。每一个字都是陌生的来客。他将小说贴在互联网上，像是在大海般宽阔的标本簿里钉入一只水墨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