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年》荀香九

17、老太太的生日

　　送走孩子，魏敏诗的肩膀上轻了不少。恰好老太太生日到了，难得轻松轻松，她也想跟老太太过节，跟老太太好好聊聊。她接了两个小企业的一千工资，张罗着请大家吃饭。第一个电话打给二弟，弟弟一听她想定的地方就笑了，说：“大姐，你说这地方，是跟孩子一起吃饭吃多了吧。天气热，你张罗吃烤肉，老太太容易上火咯痰。”

　　魏敏诗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二弟接着说：“你别张罗请客了，我早都订了饭店，咱俩抢着买单不好，这样吧，你给老太太买个礼物，到时候带去就行。”

　　苟小明说他不掺和礼物的事。魏敏诗想劝他，当时跟他结婚，举家反对，现在买个礼物去看老太太，能跟家里关系缓和。苟小明不理睬，魏敏诗也不敢深说，一个人去逛商场。几年没进商场，吊牌上的价格让她怀疑自己大概是失忆了。柜姐看她一件一件地翻衣服的牌子，动也不动地倚着门口，用眼睛翻着她，说：“夏季新款半裙2980，里外都是纯桑蚕丝的，重工刺绣，喜欢就试一下。”

　　魏敏诗尴尬地笑，放下半裙，想起以前同事离职后在地下商场卖衣服，也是好久没联系了。据说她进的货都是南方大城市的尾单，物美价廉。她去地下商场，旧同事果然还守着服装店，看见她分外喜欢，拉着她的手问寒问暖，听说魏光年上了师范，连声说她终于熬出头了，又说家里有个上高三的孩子就是费心思，这些年头发白得都不像样了。

　　久违的社交让魏敏诗容光焕发。旧同事趁机给她介绍了一些大衣，说是正规大品牌淘汰下来的，正在甩货，卖别人是400，卖她是350。魏敏诗摸着手感很不错，又讲了一会儿价，旧同事同意300卖给她。

　　二弟说的饭店她没听过，不过饭店的地点她知道。于是她拎着大衣，坐公交车去饭店。从806路公交车下来还要走一站地才能到湖边。九月的秋老虎骄燥似火，她的脚在鞋子里直打滑，满脸满身冒出腾腾的热气。头发长了，闷得脖子下满是汗水。到了饭店门口才发现门厅雅致，花篮里插得是鲜嫩的真花。看到她红头胀脸的样子，服务生不动声色地帮她按电梯，还从盘子里夹热毛巾让她擦手和脸。魏敏诗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对着电梯的镜子仔细地擦了脸，后悔自己没涂点口红。

　　三楼的女服务生引导她到了二弟定的包间，大家早到齐了，看到她来，都高兴地站起来，说大姐来了，我们都等你快半个小时了。魏敏诗局促地笑，放下纸袋，手不知道放什么地方好，先抓着头发，把抓落的头发拧成小黑卷扔进烟灰缸里，又不断地往后摸着后屁股的裤兜。

　　她没故意让他们等，特地提前半个小时出来。

　　二弟让她坐在老太太旁边，招呼服务生开始走菜，随即和三妹一起讨论买车应该买哪款宝马，或者买奔驰。显然这就是她进来之前的话题。魏敏诗问老太太身体。老太太穿着真丝唐装，戴大祖母绿耳环和金项链，银发打着随意的卷儿，满面红光，说：“还行，小三子送我去海南过冬，我在海南吃了那么多水果，那才好吃。等我下次去给你寄来点，咱们东北都没有那样水果，人家的水果是熟透了，咱们吃的都是摘下来焖熟的。味儿都是不一样的。”

　　菜一道一道走上来，光看摆盘就知道价格不菲。正宗的北京烤鸭、云南汽锅鸡、海鲜汤、柠檬芒果虾卷，堆着红灿灿鱼子的日本寿司。服务生介绍，他们的大厨都是从北京知名烤鸭店或者云南百年老店挖回来的，店里又送他们去日本进修，不说口味和原产地一模一样，也得有八九分相似。老太太很高兴，到老了还能吃到正宗日本菜呢？二弟马上接口，说老太太要是喜欢，咱们马上就订个团，去日本看烟花吃寿司。

　　酒过三巡，三妹掏出两个盒子，当众打开，一个盒子里是珍珠项链，另一个盒子里是一对珍珠耳钉。珠链从她手指上流过，每颗大白珍珠都和大拇指甲一样大，珠光如冰如雪，能与钻戒匹敌。老太太立刻让三妹给她戴上。珠光虽清澈，并不显得繁复突兀，倒把金项链压在下面。老太太连声说费心了。二弟没当场炫耀礼物，说老太太住在家里，虫草燕窝随便吃。

　　魏敏诗已失去送礼物的心情，但大家都看到她拎着袋子进来，她只好把三百块钱买的羊毛大衣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打开袋子，拿出大衣，愣了一下，连声说好看好看，没试穿，而是原样放回纸袋里。三妹隔着三妹夫伸过手，抓了一把大衣，笑着问：“大姐这衣服是哪个店淘来的。我都没见过这样的料子。”

　　德顺以前是农村。改革开放后才转成城市，三妹小时候也是睡土炕的农村人。

　　魏敏诗含糊地说是逛街看见的。三妹不放过，说：“不会是你逛地下买的吧。地下的衣服可不能买，在地下看着挺好看的，拿出来太阳底下一照，洒把沙子都能滤过去。说是羊毛，其实是腈纶，手感粗糙得像砂纸，又爱起球。”

　　魏敏诗羞愧地说：“是，我知道，可是我也买不起什么好衣服。”

　　三妹得到快乐，说：“大姐，我教你，衣服不能买得太便宜。有时候鄂尔多斯大衣打完折不到三千块，我夏天就喜欢逛鄂尔多斯。”

　　魏敏诗默默地点头。三妹从小漂亮，拿尖要强，后来又嫁给做生意的三妹夫，更是光彩照人。三妹夫不阻拦，只是听着她们姐妹斗嘴。她想要回羊毛大衣，老太太不还，生日礼物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拿出礼物后，这顿饭基本就要结束了。二弟提出送她回家，坐在凯迪拉克的副驾驶上，吹着冰冷的空调，魏敏诗随口问，要换宝马了，这个凯迪拉克怎么办。二弟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已经送给三妹了，她最近刚考下来驾照，给她个二手车，先练着开。”

　　魏敏诗很久以前就考了驾照，可是家里一直买不起车。那是有钱人开本田雅阁的时代。她点着头，什么都没说。别人的财物是别人的财物。况且她也养不起车。她只是想着小时候，德顺是刚刚建立起来的城市，她们来不了德顺，在农村生活。老太太整天干农活，魏敏诗心疼老太太，抢着干活，捡牛粪，掰玉米，做豆包，缝衣服，忙得忘记了自己，幸而她聪明，考了中专，成了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弟弟妹妹参考她的遭遇，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的人上人。

　　魏敏诗不羡慕，不嫉妒，只是想，要是她能和三妹换个顺序就好了。让别人在她前面，为她探路，照顾她。